阎王被贬凡间十世轮回,过忘川河时却认出了我。
“孟婆姑娘,我们见过吗?”他捧着汤碗的手在颤抖。
我微笑否认,指尖却掐进掌心。
这已是他第九次轮回,次次都问我同样的话。
上一次他因失职致地府大乱,天界降罚时是我救了他。
“喝吧,汤凉了。”我推过汤碗,血珠自掌心滴入忘川。
河底那条因私改生死簿被永镇的黑蛟突然睁眼。
——那是千年前为救我触犯天条的阎王真身。
忘川水在眼前奔流不息,永无止息,裹挟着亡魂遗留的点点破碎流光,向更深远的黑暗里沉没。河水映照不出天光,只有一种沉闷浑浊的灰黄,浮动着千年沉淀的疲惫与遗忘的气息。那是一种渗透骨髓的冷,并非水汽凝结,而是源于魂魄本身空洞的回响。两岸,大片大片、如火如血般怒放的曼珠沙华,它们蜿蜒铺展成两条刺目的缎带,一直延伸进茫茫的浓雾深处。花叶永不相见,如最决绝的诅咒,只有这浓烈得近乎凝固的血色花瓣,灼烧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目光。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了无数亡灵的叹息,冰冷地、缓慢地侵蚀着五脏六腑。
无风。
然而空气中却有某种东西在无声地汹涌,沉滞、凝涩。
我,孟七,站在岸边,灰白的衣袂贴着嶙峋的身骨,一动不动,仿佛只是这冥府背景里一片被遗忘千年的苔痕。不远处,一道极其高大、被沉沉玄铁锁链禁锢的身躯,艰难地移动。锁链粗如儿臂,沉重不堪,每一次拖动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与撞击声,在死寂的河岸边溅起沉闷的回响,那是束缚的钝响,也是末路的哀鸣。锁环深深勒进了他的皮肉,在他苍劲有力的腕骨上留下暗红的、反复撕裂的痕迹,触目惊心。他赤着脚,每一步都沉重地碾过地上那些沾着暗沉水渍的曼珠沙华,花瓣碎裂,深红的花汁无声地洇开,如同新鲜的血。
他停在了距离我仅三步之遥的地方。
浓稠的冥雾缓慢地流动,带着死亡本身特有的湿冷腥气,缓缓地聚拢又散开。浓重的玄色广袖袍服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旗帜,无力地垂坠在他身侧,勾勒出昔日属于这地府主宰的某种高大轮廓,此刻却被巨大的锁链和惩罚压得微弯。袍角早已磨得破碎不堪,边缘挂着冥河特有的污浊泥点。那张曾经俯瞰万鬼、裁决生死的脸,如今被惨淡的鬼火映照得只剩下一种沉寂的玉石质感,刻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那双眼睛深处,却像古井深处投入的石子,晃动着无法忽视的复杂光芒——屈辱,不甘,认命,以及一丝奇异的、连他自己也未必察觉的不肯熄灭的执拗火苗。
锁链的声响最终沉落,周遭只剩下忘川水亘古不变的呜咽奔流。
他抬起眼,目光穿透浮动的雾气,定定地落在我脸上。
那目光太过沉重,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审视,又混杂着一种近乎于恍惚的熟悉意味。他似乎想开口,唇瓣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最终却是徒劳。喉结滚动,无声的叹息哽在咽喉深处。
天庭派来的神将,穿着冰冷刺眼的亮银甲胄,面孔隐藏在华丽却毫无表情的头盔之下,手中的制式长戟尖端缭绕着森然雷霆。神将刻板地催促,声音如同两片生铁摩擦:“时辰已至,请犯官行路。”
神将不耐烦地挥动长戟,戟尖带起的劲风裹挟着锐利的罡气,猛地抽在阎玄的脊背上。发出沉重的“啪”一声闷响,像鞭子抽在朽木上。
那具已失去神力的身躯骤然一颤,像是承受不住这股蛮力,脚步踉跄着猛地向前扑跌。
沉重锁链被狠狠拉扯,发出令人牙酸的碰撞脆响,火星四溅!
他的膝盖重重磕在凹凸不平、布满碎石的河岸上。剧烈的晃动中,一颗溅起的小石子带着刚被踏碎的花瓣汁液,疾射而来,精准地划过我低垂的眼睑下方。
一点冰凉刺骨的湿润,伴着细微的、几乎可忽略不计的痛楚,在颧骨旁扩散开来。
我没有抬手去擦。
只是指节在宽大的灰色袍袖下猛地收紧。骨节惨白如死去的蝶翼,用力蜷缩在掌心,薄而尖锐的指甲深深地、不容置疑地刺入了那毫无血色的皮肉。细微却清晰的痛,如同冥府深处无声游弋的针,沿着冰冷的血脉钻入心脏深处。
神将冰冷的催促再次响起,带着天界审判特有的不容置疑:“快些!”
阎玄默默地抬起头,那双昔日蕴藏雷霆、此刻却黯淡如蒙尘古镜的眸子,缓缓地、几不可察地扫过我低垂的脸颊——那里,或许沾染了一丝来自他的血污或曼珠沙华破碎的红汁。那目光停留的时间极短,一触即分,快得让人难以捕捉其意义。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双臂撑住地面,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锁链拖曳的声响沉重而滞涩。然后,他不再看我,转过身,任由那冰冷的长戟再次压迫着他的肩胛,一步步迈向被浓雾覆盖的轮回渡口。
宽大的玄色袍袖拂过湿冷的地面,掠过那些被碾碎的深红花迹。
我依旧维持着垂首的姿态,仿佛脚下的幽暗泥土里,刻着宇宙所有的奥秘。
然而没有人看见,我的舌尖在紧闭的齿关内,尝到了一缕极其细微、极其腥咸的铁锈味。如同最冰冷的水滴落入燃烧的灰烬深处,发出“滋”的一声微响,转瞬即灭,只留下彻骨的涩意弥漫了整个口腔,无声地向喉咙深处蔓延。
忘川河的水汽,冰冷黏腻,在这片永恒黄昏的河岸边凝结成丝丝缕缕的灰雾。
再一次。
我站在渡口临时支起的那个简陋茶棚里,看着那人影被粗暴地推上那艘黑沉沉的轮回渡船。船身腐朽得厉害,像一个浮在水面上的庞大骸骨。黑黝黝的船身吃水很深,每一次微小的晃动都带起浑浊的浪涌,拍打着同样布满苔痕的朽木船帮,发出“啪啪”的轻响,如同亡魂无意识的低语。
船上的亡魂与押解的神将都显得模糊不清,人影憧憧,飘忽不定,像隔着布满水汽的毛玻璃。
只有他,阎玄,依旧被那道代表着罪罚与剥夺的沉重玄铁锁链禁锢着,如同一尊刚刚从尘埃泥泞中挣扎而出的悲怆雕像。纵使隔着迷蒙的雾气和晃动的船影,他那份独特的沉寂与落魄也显得如此扎眼,像是一块棱角分明的坚冰沉在浑浊的水底。周遭亡魂的麻木飘忽,神将们盔甲闪烁的冰冷光辉,都成了衬托的背景板。每一次轻微的浪涌,都让他身上的锁链发出沉钝的碰撞,那声音仿佛直接敲打在我识海深处那块最不愿翻动的顽石上,激起沉闷的回响。每一次船体晃动,他身上那破败的玄色袍袖似乎就会沾染更多的忘川水腥气。
渡船在浑浊的河水中微微调整着方向,船头缓缓指向雾气弥漫的对岸。那是轮回之始,亦是前尘尽消之端。
他却没有随船转身。
而是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灰白色水汽与憧憧鬼影,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岸边茶棚里那个灰扑扑的身影之上。
隔着遥远而虚幻的距离,隔着千年沉淀的过往,那双眼睛如同蒙着厚厚尘埃的古镜,却在那一刻挣扎着折射出某种极微弱、却足以惊动我灵魂的光芒。
那眼神……
船头上,天界押解神将的声音再次传来,冰冷得如同刮过坚冰的风刃:“时辰到。饮汤,渡河!”
这一声仿佛带着某种规则之力,打破了某种无声的僵持。
那高大却落魄的身影终于缓慢地、如同生了锈的关节强行运转一般,将脸转了回来。他艰难地弯下腰,那沉重的锁链哗啦啦拖过船板,如同笨拙的傀儡。他伸出那双骨节粗大、布满刑具勒痕与细小划伤的手。那双手,曾经掌控地府众生的命运,如今却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每一丝微颤都带着沉重的疲惫,连带着腕上的锁链也跟着轻微作响。
他用这双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放在船头粗糙木墩上的那碗汤。
忘川汤,盛放在最粗劣的陶土碗里,温吞浑浊,几片零碎得近乎无法辨认的彼岸花瓣在表面沉沉浮浮,透着一股死寂的气息。
他捧着汤碗,在船头转过身来。目光重新投向我的方向,这一次,没有任何阻隔,也无需穿透,径直地、带着一种笨拙却固执的探寻意味,牢牢地锁定了我。
浓雾在他身后缓慢流淌,腐朽渡船的剪影若隐若现,忘川水在船底呜咽奔流。一个被锁链加身的落魄囚徒,捧着一碗象征彻底终结的浑浊汤汁。
然后,他开口。
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岁月和尘土锈蚀过的钝刀,又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仍然无法控制的轻颤,如同琴弦崩断前的嗡鸣。
“孟…孟婆姑娘……”
他停顿了一下,舌尖似乎舔舐过干裂的唇,喉结艰难地滚动。船上弥漫的灰白雾气丝丝缕缕,将他半截下颌笼罩得模糊不清,更添几分不确定的意味。那碗汤在他颤抖的双手中摇晃,浑浊的汤面轻轻晃动,映不出任何清晰的倒影。
“我们……以前是否……在哪里见过?”
死寂。浓重的,如同铅块般的死寂,瞬间压在了整个忘川渡口上空。
船体轻微的晃动声,锁链因他的动作而发出的细碎碰撞声,甚至忘川河似乎都放缓了奔流的呜咽,全都在这一刻退却消失。连两岸原本无风自动、摇曳着血色花瓣的曼珠沙华,都似乎凝固在了枝叶的每一个细微角度里。
茶棚的木桌上,几个等待引渡的亡魂僵在原地,浑浊的眼中一片空茫,对这惊天一问无动于衷。押解的神将也罕见地停下了催促的动作,冰冷头盔下的目光转向这边,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和无法理解的不耐。
这个问题,连同那无法自抑的、小心翼翼般的语气,还有那双带着卑微希冀和巨大不确定的眼睛,我都见过。
第一次,是懵懂。第二次,是惊痛。
……
第八次,是蚀骨的绝望。
如今,这是第九次了。
每一次轮回前,他都会这样看过来,这样问出来。每一次,都像一把无形的钝刀,在同一处陈旧的伤口上,反复地刮磨。
我深深地吸气,忘川的阴冷气息刺入肺腑。
然后,我将唇角微微地向两边牵扯开。
一个弧度。标准、刻板,像用千年沉木雕琢出来一般,不带丝毫温度,只有彻底的、磐石般的平静,凝固在那双似乎早已看尽沧桑、不起丝毫波澜的眼眸上方。甚至,我将下巴也抬起了少许,让那标准的、不含任何情绪的微笑,显得更坦然、更不容置疑。
“官人言重。”我的声音响起,平静而疏离,像拂过冰冷石刻的晨风,在凝滞的气氛中清晰地传送出去,“妾身不过引渡忘川一小吏,守此渡口,熬制汤水,度化过客。万千魂灵由此往生,来来往往,皆是路人过客,如何能一一记得?官人……想必是看岔了。”
每一个字,都平稳地吐露出来。像在念诵一篇早已烂熟于心、无关自身的悼词。
话音落下的瞬间。
在那无人可见、笼罩在宽大灰布袍袖下的右手,指节惨白地蜷缩在掌心。薄而锐利的指甲,以一种近乎自戕的力气,再次深深地切入那片早已伤痕累累的掌心肌肤。上一次的旧伤尚未凝结,新的疼痛如同闪电般贯穿肢体,尖锐、灼热,直刺心尖!
比刚才更深,更狠。
一丝极淡、几乎难以觉察的温热感,在冰冷的掌心悄然扩散。
阎玄捧着汤碗的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那原本难以遏制的颤抖猛地加剧了数倍!指节突兀地泛白,青筋在手背上迸现,几乎要将手中粗糙的陶碗捏碎。浑浊的汤面剧烈地晃动起来,汤水几乎要泼洒而出!
他定定地看着我。那双眼睛,蒙着厚厚的尘埃,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地碎裂、崩塌。最后一点残存的希冀,宛如风中残烛,被我这平静无波、滴水不漏的回答吹得摇曳不定,几近熄灭。浓重的失望和无边的困惑,如同沼泽般在他眼中蔓延开来,将他整个人裹挟、淹没。他喉结滚动得更加剧烈,像是有千言万语哽在那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时间在那一瞬被无形地拉长。
每一息,都格外清晰沉重。
最后,他只是从紧咬的牙关中,极其艰难地、含混地挤出一个单薄的音节。那音节含糊至极,带着无法化解的苦涩沉痛,与其说是一个字,不如说是一声受伤困兽的压抑呜咽。
“……好。”
陶碗中的涟漪渐渐平静。
他慢慢地低下头,垂下的眼睫遮住了最后的光。
我无声地向前挪动了一步,伸出的手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指尖平稳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再次轻轻地将那粗陶的汤碗向他推进了寸许。
这个微小的动作幅度很小,却显得如此清晰而冰冷。
碗沿不可避免地蹭过我那灰色宽袖袖口粗硬的布边。
指尖掠过粗糙陶碗的边缘,冰凉而尖锐。那碗浑浊的汤,水面忽然极轻微地震荡了一下,一丝极其细微、几不可见的涟漪扩散开,又迅速平息。
“喝吧,”开口时,声线竟比往日还要平静几分,几乎不带一丝波纹起伏,平静得如同一潭积满千载落叶的死水。但那水面之下,似乎有什么被强行镇压的暗涌在无声沸腾,让每一个字都透出一股压抑到极致的冰冷意味,“汤凉了……就不起作用了。”
我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推进碗的指尖上。指甲缝里,似乎残留着一线刺目的猩红。那是我自己的血。
掌心那处尖锐自伤带来的温热腥气,在这一刻浓郁到了极限。
一滴鲜红饱满的血珠,终于挣脱了紧绷皮肉的禁锢。它不再留恋掌心的温热,如同最沉重的叹息般,沉甸甸地从蜷缩的指尖无声滑落。
下方,是终年奔流、吞噬一切痕迹的忘川浊水。
它笔直地向下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