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泥潭里的芸

子奥在学校走廊、操场、食堂里一次次冰冷的“无视”和最终的公开羞辱,像无数根冰凌,彻底封冻了小娜心中对他人、尤其是对男性残存的最后一丝期待与信任。那颗十岁的心,被过早地塞满了对男性的戒备与疏离——父亲暴戾的拳头、小方(虽然此时尚未出现)日后显露的冷漠与寄生虫般的懒惰、以及子奥从温暖到冰冷的背叛,共同在她心底浇筑起一道名为“厌男”的、冰冷而坚固的高墙。她不再相信任何男孩或男人的善意,将他们视为潜在的伤害源、背叛者或麻烦制造者。

然而,童年终究无法在彻底的孤岛上生存。人类对联结的本能渴望,像石缝里挣扎求生的野草,即使环境再恶劣,也会顽强地探出头。就在小娜将自己包裹在厚厚的、由沉默、警惕和冰冷构成的盔甲里,在学校独来独往,在家埋头照顾小袅时,命运以一种同样残酷却又充满救赎意味的方式,将另一个同样在泥泞中挣扎的女孩,推到了她的身边——小芸。

小芸的家,就在小娜家斜对面。她的父亲是邻村小学的老师,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在讲台上总是斯斯文文,说话带着点文绉绉的书卷气,在村里颇受尊重。然而,关起门来,却是另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他骨子里极度重男轻女,又自诩“知识分子”,对只读过几年书、只会埋头干农活的妻子充满了鄙夷,认为她“粗鄙”、“愚昧”、“配不上自己”。这份嫌弃,自然也延伸到了他们的女儿小芸身上。小芸的存在,对他而言,是“绝户头”(没生儿子)的耻辱象征。

小娜不止一次在夜里,听到从斜对面院子里传来的争吵、哭喊和刺耳的摔打声。小芸父亲那刻意压低的、却充满恶毒的咒骂清晰可闻:“蠢货!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扫帚星!就知道哭!跟你那没用的妈一样!”“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这点题都不会?废物!”紧接着,往往就是沉闷的击打声和小芸或她母亲压抑的痛呼和啜泣。那声音,与小娜家曾经的争吵摔打声如此相似,却又带着一种“文化人”特有的、用言语和精神凌辱包裹的、更为阴冷的暴力。

小娜和小芸虽然同村同龄,但以前交集并不多。小芸因为父亲的“严加管教”和自身的胆小怯懦,很少出门玩耍,总是低着头匆匆来去,像一只惊惶的小老鼠。小娜则被自家的麻烦和子奥的疏远困在孤岛里。两人偶尔在路上遇见,也只是匆匆一瞥,便各自低头走开,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直到那个狂风大作的深秋雨夜。

小娜因为小袅一直哭闹发烧,折腾到很晚才把小妹妹哄睡。窗外,凄风苦雨打得窗棂噼啪作响。她刚躺下,就听见斜对面小芸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异常激烈的争吵声,夹杂着女人凄厉的哭喊和重物倒地的闷响,甚至压过了风雨声。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小娜。她鬼使神差地披上那件破旧的外套,悄悄溜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家院墙根下。透过墙缝和狂舞的雨帘,她看到了让她心脏骤停、血液倒流的一幕!

小芸的父亲,那个平时斯斯文文的老师,显然喝得酩酊大醉,满脸通红,眼神狂乱,早已没了平日的体面。他正像一头失控的野兽,疯狂地踢打着一个倒在地上的身影——那是小芸的母亲!女人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抱着头,发出痛苦的哀嚎。

更让小娜目眦欲裂的是,醉醺醺的男人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解恨,他竟然摇摇晃晃地走向停在一旁的旧摩托车(那是他平时去邻村上课的交通工具)!他跨坐上去,钥匙还插在车上!引擎在雨夜里发出暴躁的轰鸣,车前灯刺眼的光柱划破黑暗,直直地照射在泥水中挣扎的小芸母亲身上!

“没用的东西!碍眼!老子今天就让你彻底消失!”男人含糊不清地嘶吼着,挂上档,摩托车发出刺耳的咆哮,车头猛地一抬,竟真的朝着地上蜷缩的妻子冲撞过去!

“妈——!”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从屋门口传来。小芸不知何时跑了出来,小小的身体在狂风暴雨中抖得像一片落叶,她不顾一切地要扑向母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娜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恐惧被一种更强烈的、源自自身惨痛经历的愤怒和本能所压倒!她忘记了自身的弱小,忘记了父亲可能的责骂,像一枚被怒火点燃的小炮弹,猛地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院门,冲进了狂风暴雨中!

“住手——!”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生平最尖利、最愤怒的嘶吼!声音穿透雨幕,竟让那醉醺醺的男人动作一滞!

小娜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张开双臂,不管不顾地冲到了摩托车前灯刺眼的光束里,挡在了小芸母亲和小芸身前!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单薄的身体,但她站得笔直,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瞪着摩托车上那个面目狰狞的醉汉!

“你撞啊!有本事你连我一起撞死!”小娜的声音因为愤怒和寒冷而颤抖,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你算什么老师!你就是个喝醉酒的畜生!你撞死她,你也得坐牢!枪毙!”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和词汇,把平时听村里人议论的只言片语都吼了出来。

小芸父亲显然被这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惊呆了。刺眼的车灯下,小娜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惨白、却写满愤怒和毫不退缩的小脸,像一道惊雷劈在他混乱的脑子里。尤其那句“枪毙”,带着孩子特有的尖锐和直白,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一部分疯狂的酒劲。他握着车把的手僵住了,摩托车引擎徒劳地轰鸣着。

趁着他愣神的功夫,小芸已经哭着扑到了母亲身边,试图把浑身泥水、瑟瑟发抖的母亲扶起来。

小娜家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屋里。小娜的母亲(那天她恰好处于一种相对“清醒”的状态,没有被争吵刺激发病)被巨大的吵闹声惊动,披着衣服走了出来。看到眼前这骇人的一幕——醉汉骑着摩托对着地上的女人和孩子,自家女儿像个小斗士一样挡在前面——她倒吸一口凉气,随即一股怒火也涌了上来。她虽然自己命运多舛,但骨子里那份朴素的善良和同病相怜的义愤被瞬间点燃。

“造孽啊!姓张的!你还是不是人!”小娜母亲冲了过来,一把将浑身湿透、还在微微发抖的小娜拉到自己身后护住,然后指着摩托车上的男人破口大骂,“喝点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连老婆孩子都要撞?你还是个老师?我呸!畜生都不如!赶紧给我滚下来!”

小娜母亲的加入,尤其是她泼辣尖锐的骂声,彻底击垮了醉汉最后一点虚张声势的气焰。他酒醒了大半,看着周围被惊动、陆续亮起灯的邻居窗户(虽然没人出来,但显然都听到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恼羞成怒地吼了一句:“疯婆子!管好你自己家的事!”然后猛地一轰油门,摩托车歪歪扭扭地冲出院门,消失在漆黑的雨夜里,只留下刺鼻的尾气和一地狼藉。

风雨依旧。小芸母女俩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抱头痛哭,如同两片被暴风雨彻底打碎的浮萍。小芸母亲额头被撞破了皮,渗着血丝,衣服被撕破,脸上满是泥水和惊恐的泪水。小芸紧紧抱着母亲,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筛糠,看向小娜和她母亲的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一丝茫然的感激。

“别在这儿淋着了!快!快进屋!”小娜母亲没有丝毫犹豫,也顾不上自家屋里同样破败不堪,她弯下腰,用力将惊魂未定的小芸母亲搀扶起来。小娜也立刻上前,紧紧拉住了小芸冰冷颤抖的小手。

那一晚,小芸母女没有回那个充满暴力和恐惧的家。小娜的母亲收留了她们。家里只有一张破床,小娜母亲让她们母女睡在床上,自己则和小娜、小袅挤在临时铺了干草和破褥子的地上。她翻出家里仅剩的一点草药,捣碎了给小芸母亲敷在额头的伤口上。又烧了锅热水(难得奢侈地用柴火烧的),让她们擦洗掉身上的泥污和寒冷。

狭小破败的屋子,因为多了两个人而显得更加拥挤,却奇异地滋生出一股相依为命的暖意。灶膛里跳跃的火光,驱散了雨夜的阴寒,也映亮了小芸看向小娜时,那双被泪水洗净、充满了依赖和信任的眼睛。

从那天起,小芸成了小娜家的常客。她像找到了安全的港湾,一有空就往小娜家跑。两个同样在父权暴力和家庭阴霾下长大的女孩,迅速靠近,她们之间不需要过多的言语解释,那些相似的恐惧、委屈、对母亲的心疼、对“家”的失望,早已在彼此的眼神和沉默中得到了最深的共鸣。

她们一起蹲在院子里,用冰冷的井水搓洗着同样带着污渍和破洞的衣服,互相帮忙拧干沉重的被单。

她们一起在厨房里,笨拙地配合着生火做饭,小娜煮糊糊,小芸就负责看着火,或者哄着旁边的小袅。

她们一起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西下,分享着从学校听来的、为数不多的趣事,或者只是安静地坐着,享受这难得的、没有争吵和打骂的宁静时刻。

她们会在彼此挨打后(小芸的父亲并未收敛,只是更加隐蔽),偷偷找到对方,撩起袖子或衣襟,展示身上新添的淤青,不需要安慰,只是看着对方身上相似的伤痕,就能获得一种奇异的、被理解的慰藉。小娜甚至会偷偷拿出奶奶给她的吊坠,让小芸摸一摸那冰凉的石头,仿佛那点冰凉能镇住心里的痛。

小芸的到来,像一道微光,穿透了小娜“厌男”盔甲下的冰冷孤寂。她不再是独自在灰烬中跋涉。她有了一个可以分享沉默、分担苦难、在寒夜里互相依偎取暖的同伴。小芸的善良、隐忍以及对小袅发自内心的疼爱,也一点点融化着小娜心中因伤害而结起的坚冰。

这个在风雨夜用勇气和善良换来的朋友,成了小娜灰暗童年里,除了那枚冰冷吊坠外,唯一真实、温暖、可以触摸到的光亮。她们像两株从泥泞石缝中挣扎而出的并蒂莲,根须在苦难深处紧紧缠绕,枝叶在风雨中互相扶持,共同汲取着那一点点生存必需的微光。这份在至暗时刻结下的情谊,坚韧得足以抵御日后漫长人生中更多的风霜,成为彼此生命中无可替代的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