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荞中怪

长山县秋深了,地里的荞麦熟了,远望一片起伏的深紫,如天边凝滞的晚霞跌落在平野。风拂过,麦浪沙沙作响,籽粒饱满沉坠,摇曳着农人一年的心血与指望。安老泰便在这麦浪深处,像一截深深扎进泥土的老树根。他一生痴迷农务,农具经他枯瘦的手一摆弄,便有了灵性;土地在他脚下,仿佛能感知他无声的催促。秋收时节,他整日盘桓于田埂,眼窝深陷,目光却如锥子,将每一寸麦田都钉进心底——这哪里是荞麦,分明是命根子。

“爹,回吧,露水重了。”儿子安平提着风灯寻来,灯影在父亲布满沟壑的脸上晃动。

安老泰不答,弯腰拾起一穗掉落的荞麦,在掌心细细摩挲,粗糙的指腹抚过那棱角分明的籽粒,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平啊,你年轻,没见过早年那场大饥。”他声音低沉,喉间似含着一把沙土,“树皮啃光,观音土胀死人……饿殍就倒在田埂边,眼还望着这地。”他攥紧麦穗,指节发白,“有粮,命才是命。糟蹋一粒,天都不容!”他猛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在空旷的田野撞出回声。安平望着父亲嶙峋的背影融入越来越浓的暮色,像一块倔强的碑石立在荞麦海深处。

邻村近来频传盗粮贼影。安老泰心悬着,白日雇工收割,麦垛如一座座深紫色的小丘散布田间。入夜,他更不敢懈怠,让儿子安平领着几个壮实雇工,套上家里那架老旧的骡车,趁着月色清亮,一车车往村口场院转运。车辙深深轧进松软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呻吟。骡子喷着粗重的鼻息,蹄声嗒嗒,与雇工们低沉的号子声、荞麦秆摩擦车厢的沙沙声混杂,在寂静的秋夜里传出很远。

场院渐渐堆高,车马最后一次吱呀着远去,沉入通往村落的黑暗小径。安老泰独自留了下来。旷野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秋虫在荞麦茬间无休无止地鸣叫,声音细碎而冰凉,密密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罩住四野。寒意像无声的蛇,贴着地皮悄然游来,舔舐裸露的脚踝。他裹紧旧夹袄,将一杆祖传的枣木柄长矛紧紧抱在怀中,矛尖冷铁在月下泛着幽微的光。他选了个稍高的田埂,扫开些碎石断梗,铺开随身带的旧麻袋,权作床铺。周遭是收割后留下的齐刷刷的荞麦茬,像无数指向夜空的、沉默而尖锐的断指。他枕着长矛躺下,睁着眼,望向墨蓝天幕上疏朗冰冷的星子,耳朵却支棱着,极力捕捉风声中任何一丝异动。夜枭在远处老林里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啼,惊得他心头一颤,握矛的手又紧了几分。野地的寒气丝丝缕缕钻进骨头缝里,他蜷了蜷身子,眼皮渐渐沉重,意识在警觉与疲惫的撕扯中慢慢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陡然刺破混沌——咔嚓、咔嚓、咔嚓!极其清晰,极其缓慢,像是沉重的钝器,一下下碾过地里的荞麦茬,正不疾不徐地向他躺卧的田埂逼近。那绝非人脚能发出的声响,每一步都带着一种粘滞的、令人牙酸的碎裂感。

安老泰浑身汗毛倒竖,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盗粮贼!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猛地睁眼,一个鲤鱼打挺,长矛顺势如毒蛇出洞,带着全身的力气和积压的惊怒,狠狠向前刺去!口中同时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滚开!”

矛尖并未传来刺入血肉的顿挫感,而是“噗”一声,如同扎进了一团湿透的败絮。安老泰惊骇抬头,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借着清冷的月光,他看清了!

那东西高逾丈许,巍巍然如一截移动的焦黑古塔。满头红发纠结如赤色乱蛇,披散至肩,根根仿佛带着未熄的暗火。一张脸孔隐在发须之后,唯见两点幽绿光芒,似坟场深处的鬼火,正死死钉在他脸上。乱蓬蓬的胡须纠结虬髯,覆满下半张脸,浓密得几乎看不清口鼻。方才长矛刺中的,竟是那怪物粗如古树虬枝的腿脚,一股浓烈如腐肉与铁锈混合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他几乎窒息。

怪物猝然受袭,那两点绿芒猛地炽盛!一声咆哮从它乱须深处炸开,绝非人间猛兽之吼,宛如无数面破锣在耳边同时被巨力擂响,又夹杂着滚滚闷雷碾过天际的轰鸣!安老泰耳鼓剧痛,脑浆仿佛都被这声浪搅成了浆糊。只见那巨大黑影猛地一晃,带起的腥风扑面如刀,它竟不恋战,庞大身躯异常迅捷地一转,拖着一条似有若无的、凝滞如烟的黑气,几步便隐入旁边尚未收割的荞麦深处。深紫色的麦浪剧烈地晃动、分开,又迅速合拢,像一张巨口无声地吞噬了那恐怖的存在,只留下被践踏得狼藉一片的麦茬和空中久久不散的恶臭。

安老泰僵在原地,长矛还保持着前刺的姿态,全身的力气仿佛被那一声鬼啸彻底抽空。冷汗瞬间湿透重衣,顺着额角鬓边涔涔而下,在冰冷的夜风里冻得他一个激灵。腿肚子止不住地打颤,几乎支撑不住身体。他猛地回神,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一把抄起长矛扛在肩上,再不敢回头看一眼那片死寂的荞麦田,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朝着村口场院的方向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啸,如同怪物在身后追赶的低喘,每一次踩断脚下的枯枝败叶,都像踩碎了自己的骨头。

惊魂未定地奔到场院,正撞上卸完最后一车荞麦、准备折返的安平和几个雇工。骡子打着响鼻,雇工们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疲惫与轻松。

“爹?您怎么……”安平见父亲脸色惨白如纸,气喘如牛,肩上的长矛抖个不停,心头咯噔一下。

“鬼…大鬼!红头发…绿眼睛…丈把高!”安老泰声音嘶哑破碎,抓住儿子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断断续续地将方才的恐怖遭遇讲了出来。末了,他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怪物的荞麦田方向,斩钉截铁道:“今夜谁都不许再去!那地方…那地方沾了邪祟!”

雇工们面面相觑。王老五,一个满脸横肉、胆气素壮的汉子,率先嗤笑出声:“老东家,您莫不是守夜乏了,眼花?这太平年月,哪来的丈高红毛鬼?怕是野猪蹿出来,您老没看清吧?”旁边几个年轻后生也跟着低声哄笑,显然不信。只有张老实,一个沉默寡言的老鳏夫,脸色也跟着白了白,不安地搓着粗糙的手掌,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安老泰见他们不信,急得跺脚,指着自己尚在微微颤抖的手和被冷汗浸透的后背:“我安老泰活了大半辈子,黄土埋到脖子的人,几时说过半句虚话?那畜生挨了我一矛,吼得山响!那动静,那臭味…是人是兽,我还分不清么?”他眼中是惊魂未定的血丝,声音里带着一种濒死的笃定。

场院里一时沉寂,只有骡子不安地刨着蹄子。月光下,众人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王老五看着老东家从未有过的骇然神色,心里也打起了鼓,嘴上却仍硬着:“那…那明儿个咱多去几个人,带上家伙!真有鬼,也给它撵回阴曹地府去!”

安老泰重重叹了口气,知道多说无益,疲惫地挥挥手:“罢了,都回吧。明日…明日晒场,都警醒着点。”他忧心忡忡地最后望了一眼远方那片沉在黑暗中的荞麦田,仿佛那里潜伏着吞噬一切的深渊。

次日天光放亮,是个响晴的好日头。场院上摊开了小山般的新收荞麦,深紫色的麦粒在秋阳下泛着湿润的光泽。雇工们用木耙子来回翻晒,铁齿刮过石板,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响,单调而沉闷。安老泰也强打精神在场边走动,手里捻着麦粒查看成色,但眼神却不时警惕地扫过空旷的四野,尤其是不远处那片收割后裸露着褐色茬口的田地。昨夜那噩梦般的遭遇,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上。王老五一边用力挥耙,一边偷眼觑着老东家紧绷的侧脸,心中那点残余的不以为然也化作了隐隐的不安。

日头渐高,晒得人后背发烫。几只麻雀在场院边缘蹦跳着,啄食散落的麦粒。一切似乎平静得有些过分。

突然,毫无征兆地——

“呜——嗷——!”

一声难以形容的怪啸,尖锐如裂帛,又沉重如闷鼓,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晴空!那声音仿佛来自极高极远的云端,又像贴着每个人的头皮炸开,带着一种非人的、充满恶意的穿透力,瞬间攫住了场院上所有人的心脏!

“来了!妖怪来了!”安老泰像被滚油烫到般猛地跳起,嘶声尖叫,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他再顾不上其他,拔腿就朝着最近的院墙豁口亡命奔去,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

这声变调的嘶喊如同惊雷炸响!方才还在劳作的人们瞬间魂飞魄散。王老五手中的木耙“哐当”一声砸在石板上;张老实吓得一个趔趄,险些栽进麦堆里;几个年轻后生更是魂不附体,发一声喊,丢下家伙什,像炸了窝的鸡雏,没头没脑地跟着安老泰逃命的方向狂奔。场院里顿时一片混乱,木耙翻倒,簸箕滚落,晒得半干的荞麦被慌乱的脚步踢得四处飞溅。恐惧如同瘟疫,在秋日明晃晃的阳光下疯狂蔓延。

众人连滚带爬逃回安家院子,紧紧关上沉重的木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心口怦怦狂跳,仿佛要破膛而出。过了好半晌,惊魂甫定,才又惊疑不定地聚拢在场院入口,远远望着那片依旧摊晒着荞麦、此刻却显得无比诡谲的空地。阳光下,那里空无一物。

安老泰背靠土墙,汗水混着灰尘在脸上冲出沟壑,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却如淬火的刀子,死死盯着天空。“听见了?都听见了?”他声音嘶哑,“那孽障,在云头上盯着咱们呢!”他猛地转头,眼神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弓!把家里所有的弓都找出来!箭簇磨利!明儿…它必来!”那语气,带着一种与邪祟不死不休的决绝寒意。王老五此刻再无半点怀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重重点头,哑声道:“东家放心,俺们…跟它拼了!”

这一夜,安家灯火通明。安平带着雇工们翻箱倒柜,将尘封多年的几把猎弓找了出来。弓弦早已老化松弛,王老五和张老实蹲在油灯下,用粗粝的手掌小心地给弓胎擦油,换上韧实的新弦。箭簇被磨得寒光闪闪,堆放在墙角。安老泰则坐在堂屋的阴影里,沉默地擦拭着那杆昨夜曾刺中怪物的枣木长矛,油布擦过矛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昏黄的灯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映得那双深陷的眼睛如同两口枯井。他不时抬头望向窗外浓墨般的夜色,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空气凝重如铅,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磨箭的沙沙声,交织着无声的恐惧与等待。

第三天,日头依旧毒辣。场院上的荞麦已晒得焦干。雇工们手持弓箭,分散在场院四角,如临大敌。安老泰手持长矛,立在中央,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鹰隼般的目光一遍遍扫视着天空和荞麦田的方向。汗水沿着他们紧绷的额头、脖颈滑落,浸湿了粗布衣衫,粘腻地贴在身上。时间在高度紧张的寂静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日影西斜,将场院的影子拉得老长。就在紧绷的神经几乎要被这无休止的等待压垮时——

“呼——”

一阵阴风平地卷起,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昨夜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腐铁腥臭!瞬间笼罩了整个场院!几乎同时,那高大狰狞的赤发巨影,裹挟着浓重如墨的黑气,突兀地出现在场院边缘尚未收拾的荞麦垛旁!丈余高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两点幽绿的鬼火瞬间锁定了场中的安老泰!

“放箭!”安老泰目眦欲裂,嘶吼声劈开了凝固的空气!

“嗖!嗖!嗖!”

七八支利箭带着破风声,从不同方向激射而出!王老五膂力最强,一箭直取怪物面门;张老实的手却在发颤,箭矢歪斜着飞向怪物的肩膀;安平咬着牙,瞄准那两点绿光狠狠射去!

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声音沉闷响起。几支箭钉在怪物粗壮如古树的身躯上,竟如射入朽木,并未造成多大伤害。唯有王老五那支势大力沉的箭,擦过怪物乱蓬蓬的红发边缘,带下一缕赤色毛发,在空中飘散。

“嗷——!”

怪物发出一声狂怒的痛嚎,声浪震得场院边的草棚簌簌发抖!那两点绿芒暴涨,凶戾之气冲天而起!它似乎被彻底激怒,庞大的身躯竟异常迅捷地一转,不再理会其他骚扰的箭矢,裹挟着令人窒息的腥风,如同失控的攻城巨锤,直扑场院中央的安老泰!目标明确,不死不休!

安老泰见其扑来,肝胆俱寒,本能地横过长矛格挡。但那巨影来势太快太猛!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矛杆上!

“咔嚓!”

坚韧的枣木矛杆应声而断!安老泰如遭重锤,虎口迸裂,鲜血直流,整个人被震得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在滚烫坚硬的场院石板上,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断矛脱手飞出老远。

怪物毫不停滞,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巨大的阴影瞬间将瘫倒在地的安老泰彻底吞噬!那两点绿芒近在咫尺,如同地狱的入口!

“爹——!”安平目眦欲裂,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手中的箭矢胡乱射出。

王老五等人也惊骇欲绝,纷纷抢上,但已然不及!

只见那怪物猛地俯身,覆满乱须的血盆大口张开,露出森白如匕首的獠牙,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风,狠狠噬向安老泰的额头!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骨骼被强行撕裂的闷响!

安老泰只觉额顶一阵无法言喻的剧痛与冰冷瞬间攫住了整个头颅,仿佛灵魂都被那獠牙刺穿、吸走!他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眼前便彻底陷入无边黑暗,意识如风中之烛,倏然熄灭。

怪物一击得手,猛地抬头,口中竟叼着一块血淋淋、连着花白头发的额骨!它绿眼凶光四射,扫了一眼正疯狂冲来的众人,发出一声饱含残忍与不屑的低沉咆哮,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旋,带起一股腥臭的旋风,几步便跨过场院,再次没入那片曾吞噬它的、深紫色的荞麦田深处,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地狼藉和那令人窒息的恶臭。

众人魂飞魄散地扑到安老泰身边。

只见老人双目圆睁,瞳孔已然散大无神,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怖与痛苦。额头正中,赫然缺失了巴掌大的一块!颅骨森白,血肉模糊的边缘还在微微抽搐,红白之物混合着泥土,触目惊心!那伤口深可见骨,边缘参差,仿佛被最原始的蛮力硬生生撕扯下来,绝非人间利器所能造成。

“爹啊——!”安平扑倒在父亲尚有余温的躯体上,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嚎哭,涕泪横流,双手徒劳地想要捂住那狰狞的创口,温热的鲜血却不断从他指缝间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石板和散落的荞麦粒。

王老五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手中的猎弓颓然掉落。他望着老东家那缺失了额头的惨状,又想起自己昨日那轻慢的嗤笑,巨大的恐惧与悔恨如同冰冷的铁钳扼住了喉咙,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牙齿格格作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张老实更是面无人色,瘫软如泥,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滚落,口中只反复念叨着含糊不清的呓语:“报应…冤孽…报应啊…”那血腥的场面和刺鼻的腥臭,混合着荞麦干燥的气息,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安老泰被背回家时,早已气绝。安家小院被悲恸的哭声淹没。装殓时,无论用什么法子,也无法让老人那圆睁的、凝固着无边恐惧的双目合拢。那块被叼走的额骨,更是遍寻无踪。安平悲愤欲绝,不顾劝阻,纠集了村里所有胆大的青壮,手持火把、猎叉、柴刀,在事发后的几日里,将那片出事的荞麦田和周围的荒坡野地,像篦子梳头般反复搜寻了无数遍。火把的亮光划破沉沉黑夜,惊起阵阵飞鸟,却连那怪物的一根毛发、一个脚印都未曾发现。它仿佛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只留下一个血腥的谜团和无尽的恐惧。

那块沾染了安老泰热血的土地,来年春天,再无人敢种荞麦。村里人宁愿绕远路,也绝不轻易靠近那片仿佛被诅咒了的田地。关于那赤发巨鬼的来历,成了长山县经年不衰的谈资,在无数个夜晚的炉火旁被反复咀嚼、演绎。有说它是前朝战乱时惨死于此的乱兵统帅,怨气百年不散;有说它是山野精怪,专寻独守夜田的老农晦气;更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在烟袋锅明明灭灭的火光中,压低声音提起更古早的传说——或许是某件沾了太多人命、年深日久成了精的农具,在荞麦熟透、阳气最旺又最易转衰的秋夜,出来寻找替身……

安老泰被葬在村西山岗上,坟头正对着那片曾吞噬了他生命的荞麦地。下葬那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当棺木缓缓落入黄土时,一阵怪异的旋风毫无征兆地从那片空置的荞麦田里卷起,裹挟着去岁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呜咽着掠过新坟,卷起漫天纸灰,久久不散。送葬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阴风惊得一阵骚动,纷纷掩面后退,眼中充满了更深的敬畏与恐惧。安平跪在坟前,任由纸灰沾满孝衣,他死死盯着那片空旷的土地,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那赤发獠牙的巨影,自那日叼走安老泰的额骨后,便如它突兀地出现一般,彻底消失于长山县的视野。再无人于荞麦熟透的月夜见过它,再无人听过那撕裂云空的恐怖厉啸。

只有安家场院那块被鲜血浸透又干涸的石板,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留下了一片洗刷不净的、深褐色的印记。年复一年,每当秋风再起,吹过空旷的田野,荞麦沙沙作响,那片暗沉的印记在夕阳余晖下,便仿佛又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微光。

夜巡者的血已渗入泥土,而大地沉默,只将咀嚼过的谜团与森然寒意,默默还给一代代惊疑回望的人间。那缺失的额骨与圆睁的双目,成了旷野深处一道永恒的诘问,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知晓这故事的人心头——当你在月下独行,身后荞麦深处那细微的、咔嚓作响的声音,究竟是风,还是别的什么,正踏着茬口,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