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赤甲夺仓

天光未启,夜色如墨。南州北境的丰裕仓,如同巨兽蛰伏在沉睡的水泽深处。它并非寻常仓廪,而是凌空筑于沧浪江一条宽阔支流中央的沙洲之上,仅靠两道狭窄的夯土长堤与南北两岸相连。沙洲高出水面数丈,仓房皆为坚固的石木结构,高墙箭楼森然林立。借助朦胧的星月微光,依稀可见其庞大的轮廓:高耸的仓廪如同蹲伏的巨兽,环抱的箭楼在夜色中勾勒出森然的剪影。两条狭窄的夯土长堤如同巨兽伸出的臂膀。水流在沙洲边缘呜咽,更衬得那孤岛一片死寂。

自雪狼隘一路奔袭南下的赤甲奔雷,此刻已显疲态。铁蹄踏过百里平川,卷起的烟尘早已被夜露打湿,沉甸甸地黏附在赤色甲胄和战马粗硬的鬃毛上。长途跋涉,人困马乏,辎重补给线在仓促转向中拉得细长脆弱,随时可能崩断。饥饿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这支燃烧着复仇之焰的铁骑。

云山烈伏在距离北岸长堤数百步外的一片茂密芦苇荡中,冰冷的露水浸透赤甲内衬,刺骨的寒意不断渗入。他身后的赤甲轻骑,如同融入夜色的狼群。战马粗重的鼻息被强行压抑,只有偶尔几匹焦躁的战马不安地踏动铁蹄,溅起细微的水声。

那张染血的江氏地图,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云山烈的心头,灼烧着深刻的疑虑。家主云山崇平日里虽然看似儒雅,但只要提到三十年前的雪葬谷,提到江氏、铁壁氏和霜月氏,就会被刻骨的仇恨驱使。此次执意仓促南下,他出言劝阻,但触了家主的逆鳞。赤甲奔雷虽然骁勇,在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作战,他自信无人可以匹敌。但南州多水,又有沼泽,铁骑的威力便消减去了一半。况且,此番出征,目标原本是雪原白鹿城,却不想仓促向南,补给便成了问题。如今果然补给出现问题,赤甲奔雷再是训练有素,在战场上恐怕也会难以为继。丰裕仓这座江氏的粮草重地,便成为赌上赤甲奔雷全军命运的筹码。

云山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摇曳的苇杆缝隙,死死锁定沙洲上那片沉睡的黑暗。作为扼守水道的堡垒,又兼囤积粮草的重地,即便是深夜,也不该如此毫无声息。没有巡夜的火把,箭楼上也看不到哨兵的身影。云山烈心下忐忑,这诡异的死寂,反而比严阵以待的刀枪更令他心悸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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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时辰已到。”身旁的亲兵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云山烈深吸一口带着水腥的夜风,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他缓缓抬起右手,猛地向下一挥!

“驾——!”压抑已久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赤甲轻骑如同挣脱枷锁的猛兽,从芦苇荡中轰然跃出!铁蹄踏碎沉寂的夜色,卷起泥浪,潮水般涌向那条狭窄的北岸长堤!马蹄声、甲胄撞击声、战士的怒吼声汇聚成一股毁灭的洪流,瞬间撕裂那诡异的宁静!

栖息在沙洲浅滩芦苇丛中的鸥鹭,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声响,惊得魂飞魄散!雪白的羽翼在黑暗中疯狂拍打,凄厉的鸣叫响彻夜空,如同落下一场混乱的白色暴雪!无数惊慌失措的飞鸟扑棱棱地撞向仓廪高墙,又仓皇地掠过低空,在赤甲骑士头顶盘旋,形成仓皇逃窜的白色旋涡。

这巨大的骚动,终于惊醒沉睡的丰裕仓!“敌袭!敌袭啊——!”一声变了调的嘶吼从沙洲上某个角落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迟滞。紧接着,仓墙之上稀稀拉拉地亮起几点慌乱的火光,人影憧憧,如同被捣了巢穴的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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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甲洪流如狂潮般漫过北岸长堤,涌上沙洲!云山烈一马当先,手中短柄战斧在昏暗的火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破门!”他怒吼着,目标直指丰裕仓那两扇厚重的包铁木门。仓门被数柄沉重的战斧疯狂劈砍,木屑纷飞,铁皮扭曲!轰隆一声巨响,大门洞开!轻骑如同赤色旋风,瞬间将仓促集结在仓前空地上的稀少守军淹没!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抵抗微弱得如同投入沸水的雪花,顷刻消融。

战斗结束,比预想的更为迅速,甚至……有些荒诞。云山烈提斧冲入丰裕仓的大门时,没有从两侧箭楼射出的箭雨,预想中的激烈巷战也没有发生。偌大的丰裕仓,弥漫着一股陈年谷物和尘土混合的沉闷气味。昏暗的光线下,只剩下零星几个守军,如同受惊的老鼠,尖叫着向后门逃窜,被紧随而入的赤甲武士轻易砍翻在地。

云山烈的心猛地一沉,在这诺大的江氏丰裕仓,遇到最大的敌人,竟是那道沉厚的仓门。他环顾四周,接着冲向那最大的仓房。这高耸的仓房,显示着江氏的富庶。但是,这仓房内部,却没有想象中的粮山。支撑仓顶的巨大木柱下,只有寥寥几十个麻袋堆砌在角落,如同被遗忘的土丘。空旷的仓房内,是裸露的夯土地面和堆积的灰尘。

“搜!仔细搜!”云山烈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赤甲士兵们如狼似虎地散开,粗暴地踢开角落的杂物,用长矛捅刺可能藏匿的暗格,甚至掘开地面。回应他们的,只有铁器碰撞的回声和飞扬的尘土。除了那几十个麻袋,整个丰裕仓的主仓,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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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侧仓也是空的!”

“水仓只有些喂马的干草!”

“箭楼里只有些破烂的弓弩!”

坏消息接踵而至,像一记记重锤砸在云山烈的心口。他大步走到那堆孤零零的麻袋前,用斧刃粗暴地划开一个口子。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霉味瞬间冲了出来。里面并非金黄的粟米或饱满的麦粒,而是一团团灰绿色、板结成块、布满黑色霉斑的腐烂谷物!那被划开的麻袋,仿佛正流着浓痰,嘲笑着他们这些来犯的敌军。

“混账!”一声暴怒的嘶吼从仓门口传来。云山崇在亲卫的簇拥下踏入仓房,他脸上的温雅早已被狰狞的狂怒取代,双目赤红,死死盯着眼前这一幕空荡与腐朽的景象。那张染血的、缺了一角的地图被他攥在手中,指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它生生揉碎!

一个被赤甲士兵像拖死狗般拖过来的一个幸存者,掼在云山崇的脚下。此人穿着屯田卫的便服,并非江氏精锐的沧浪卫的甲胄,此刻满脸血污,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眼中却带着一丝濒死的疯狂和嘲弄。

“粮呢?!江氏的粮秣都藏在哪里?!”云山崇的赤雷刀锋抵住他的咽喉,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

那小头目咳出一口血沫,竟咧开嘴,发出嗬嗬的怪笑:“粮?哈哈哈……江氏……江氏无粮!等着喂你们这群北边来的野狗……只有……只有发霉的陈谷和……南州的……滔天巨浪!哈哈哈……”笑声戛然而止,云山崇的刀锋已无情地抹过他的脖子,热血喷溅在冰冷的地面和那些发霉的麻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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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云山烈单膝跪地,声音沉重而急迫,“此乃江氏毒计!以空仓为饵,诱我孤军深入!我军疲惫,粮草断绝,已陷死地!末将恳请主公,即刻回师!趁江氏主力未至,尚可……”

“住口!”云山崇猛地转身,赤雷刀带着血腥指向云山烈,刀尖兀自滴血。他脸上的肌肉因暴怒而扭曲,温雅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欺骗和仇恨烧灼的疯狂。“回师?回那苦寒的雪原,对着霜月辉那条老狗摇尾乞怜吗?!江伯尧!他就在河洛城!就在那沧浪台上!我父的血债,必须以他江氏全族的血来偿!”他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仓内一张张因疲惫饥饿和此刻的震惊而显得茫然的赤甲面孔,最终定格在手中那张缺角的仿佛在无声嘲笑他的地图上。

“没有粮草?”云山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歇斯底里,“那就向这南州大地要!传我将令——各营分散,即刻扫荡丰裕仓周边百里所有村庄坞堡!鸡犬不留!取尽粮秣牲畜!阻我复仇者,屠!”

这道冷酷如冰的命令,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瞬间冻结了整个仓房。连最悍勇的赤甲武士,眼中也闪过一丝不忍和惊悸。向手无寸铁的平民挥刀,劫掠为生,这与盗匪何异?

云山磐如山的身影立在云山崇侧后,厚重的面甲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在仓内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变得更加沉重晦暗。他握戟的手稳如磐石,却沉默得如同仓房角落的阴影。

云山烈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还想再谏:“主公!此举天怒人怨,恐失……”

“执行军令!”云山崇的咆哮打断了他,赤雷刀狠狠劈在旁边一个发霉的粮袋上,腐烂的谷物和蛆虫混杂着飞溅出来,“违令者,斩!”

军令如山。赤色的洪流带着绝望的饥渴和复仇的癫狂,如同瘟疫般从丰裕仓这个虚假的“胜利”之地,涌向南州北境星罗棋布的平静村落。哭嚎取代了蛙鸣,火光吞噬了星月。平静的田舍化作修罗场,仓惶逃命的农夫被铁蹄踏碎,守护家园的丁壮在赤甲前如同草芥般倒下。粮仓被撬开,牲畜被驱赶,来不及带走的财物被付之一炬。浓烟滚滚,遮天蔽月,焦糊味混合着血腥气,在南方的夜空中弥漫。富庶的南州北地,在赤甲奔雷的铁蹄下颤抖流血,陷入一片末日般的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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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崇独立于丰裕仓残破的箭楼顶端,对脚下蔓延的惨烈火光与哭嚎充耳不闻。他手中紧攥着那张缺角的江氏地图,指腹一遍遍用力摩挲着那道赤雷刀的裂痕——那是父亲云山巍在雪葬谷的遗恨,是他灵魂深处永不愈合的伤口。冰冷坚硬的触感传来,非但未能平息怒火,反而像投入滚油的火星,让复仇的烈焰烧得更旺、更疯狂。

他的目光越过燃烧的村庄,越过弥漫的硝烟,死死钉在地图下方那片被刻意勾勒出的、犬牙交错的险恶水域标记上。那里,沧浪江被两岸狰狞的黑色崖壁强行挤压扭曲,形成一道狭窄得令人窒息的咽喉——鬼跳峡。湍急的江水在那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白沫飞溅如同冤魂的哭泣。

“鬼跳峡……”云山崇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扭曲的弧度,低声呢喃,如同毒蛇吐信,“江伯尧,你以为布下空城计,就能阻我赤甲奔雷?我父之魂,定要亲眼看着你的头颅,沉入这沧浪深渊!”他猛地将地图举起,让那标注着鬼跳峡的位置,映照着下方冲天而起的血色火光,仿佛在进行一场不祥的血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