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是带着刀子的。它们从终年不化的雪峰上俯冲而下,裹挟着亿万冰晶,发出凄厉的哨音,抽打在素雪氏圣山——“玉璋峰”陡峭的绝壁上。峰腰处,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冰窟。冰窟的入口,如同巨兽微张的大口,不断喷吐着彻骨的寒雾。这里,便是素雪氏神官沟通天地、解读神谕的禁地——“寒鉴窟”。
窟内并非漆黑一片。四壁覆盖着不知冻结了多少万年的幽蓝坚冰,冰层深处,竟有无数细如发丝、闪烁着微弱银白光芒的脉络在缓缓流淌、明灭,如同被冻结的星河,将整个洞窟映照得一片朦胧而冰冷的幽蓝。寒气在这里凝结成肉眼可见的白色霜粒,无声地悬浮着,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无数细小的冰针。
一个老神官盘膝坐在洞窟中央一块天然形成的冰台上,那冰台光滑如镜,倒映着他枯槁的身影和洞顶垂下的嶙峋冰锥。他身披素雪氏神官特有的雪羽大氅,头发、眉毛、胡须皆已雪白,与这冰窟融为一体,只有一双深陷的眼窝里,眸子亮得惊人,仿佛冰层深处燃烧的两点幽火。
他枯瘦如鹰爪的双手,此刻正无比郑重地捧着一卷东西。那并非寻常的竹简或丝帛,而是一张不知何种兽类鞣制而成的暗褐色古老羊皮卷轴。卷轴边缘已经磨损起毛,泛着油浸浸的光泽,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陈年血腥、腐朽皮革和某种奇异药草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沉重气息。卷轴被一根颜色深黑、仿佛浸透了干涸血液的皮绳系着。老神官布满皱纹和冻疮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解开了那根不祥的皮绳。羊皮卷轴缓缓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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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就在卷轴完全展开的刹那,洞窟内悬浮的霜粒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扰动,剧烈地旋转起来!卷面上,那原本暗淡模糊、仿佛被岁月抹去的文字,骤然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一个个扭曲、狂放、如同用利器刻入骨髓般的古老篆文,竟从羊皮深处“浮凸”而起!每一个字的笔画都变得无比清晰、深刻,边缘锋利如刀。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浮凸的文字,竟开始渗出粘稠、浓黑的液体!那液体如同拥有生命,在羊皮卷上缓慢地蜿蜒、汇聚,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龙阙九分,嫡血尽殁则璧合……”老神官苍老沙哑的声音在冰窟中回荡,如同来自幽冥的低语,念诵着卷首那行最大、渗血也最汹涌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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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月绫跪坐在老神官的下首冰面上。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裙,早已冻僵了她的双腿,但她浑然不觉,仿佛也被那卷羊皮吸走了魂魄。
她刚刚经历了三昼夜不眠不休的疾驰。父亲霜月辉的亲笔信——或者说,是阳氏最后通牒的婚书——由最忠诚的影卫拼死送到她手中时,信鹰的羽毛上还沾着雪原孤狼的血。信的内容很短,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阳氏家主阳烈之弟阳昭,求娶霜月氏嫡女霜月绫为妻。三日内,白鹿堡需遣使答允,否则……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简简单单四个字,在霜月绫的脑海里,却化作了白鹿堡在赤焰中崩塌、族人在屠刀下哀嚎的血色图景。阳烈血洗金阙台的暴行,早已如瘟疫般传遍了九鼎大陆。
此刻,父亲那封被汗水、也许是泪水微微濡湿的婚书,正紧紧攥在她冰冷的手中。洒金的昂贵笺纸,朱砂写就的凌厉字迹,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一张裹尸的布,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婚书上的“阳昭”这两个字,指尖冰凉,微微颤抖。那名字在她眼中扭曲,仿佛变成了择人而噬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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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老神官枯槁的手指,缓缓移向了羊皮卷轴的末端。
那里,在无数预示着杀戮与毁灭的古老篆文之后,一行与前面狂放字体截然不同的、极其细小娟秀、却透着刻骨阴寒的小字,如同潜伏在血泊中的毒蛇,悄然显露出来。这行小字并未浮凸,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被火焰灼烧过的焦黑色泽,深深地烙印在羊皮之上。
“昔年九族分食龙脉,今当以骨为薪,以血为祭。”
这行字映入霜月绫眼帘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恶寒,如同毒蛇的芯子,猛地从她尾椎骨窜起,瞬间席卷全身!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脑海!
九族分食龙脉?以骨为薪?以血为祭?
父亲婚书上那“三日内答允”的字迹,与这行焦黑小字在她眼前疯狂地重叠、扭曲、放大!阳烈狰狞狂笑的脸、父亲霜月辉在重压下疲惫而忧虑的容颜、白鹿堡在漫天风雪中孤独矗立的轮廓……无数画面碎片般冲击着她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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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一股无法抑制的、混杂着绝望、愤怒与彻底厌憎的火焰,猛地从她心底炸开!她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荒谬!”霜月绫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尖锐撕裂,在这寂静的冰窟中如同惊雷。她猛地站起,冻僵的双腿让她一个趔趄,但她不管不顾,一把夺过老神官手中那不祥的羊皮卷轴!
她看也不看那预言着末日景象的文字,目光死死锁住卷轴末端那行焦黑的小字,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她踉跄着扑向冰窟角落一处用于焚烧祭品的小小石龛,石龛里常年燃着微弱的、带着松脂清香的白色冷焰。
“不过是……惑乱人心的鬼话!”她嘶喊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卷散发着腐朽气息的《九鼎血录》,狠狠掷入那团苍白的火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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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皮卷轴接触火焰的刹那——
没有预想中的迅速燃烧成灰。那苍白的冷焰猛地蹿高,颜色瞬间变得妖异无比!幽蓝、惨绿、暗紫、猩红……无数种诡谲的色彩在火焰中疯狂地扭曲、融合、爆炸!
那被火焰包裹的羊皮卷轴没有化为灰烬,反而像是被注入了某种邪恶的生命力!卷轴在妖异火焰的舔舐下,非但没有干涸,反而如同沸腾的沥青般剧烈翻滚、膨胀!混合着妖异的火光,疯狂地向上喷涌、扭曲、塑形!转瞬之间,一张巨大无比、完全由燃烧的血液和火焰构成的人脸,从石龛中猛地升腾而起,悬浮在冰窟幽蓝的半空中!
这张脸痛苦地扭曲着,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旋转着黑红色火焰的漩涡,嘴巴大张,形成一个无声尖叫的黑洞!火焰勾勒出他残破的帝冕轮廓,华丽的龙袍在火焰中化为飞舞的灰烬。一种穿透灵魂、饱含了无尽怨毒、诅咒与绝望的无声惨嚎,如同实质的精神冲击波,狠狠撞向霜月绫和老神官!
胤哀帝!——那个传说中三百年前,因龙阙璧碎裂而被九大家族先祖分而食之的大胤王朝末代君主!他的痛苦、他的诅咒、他被背叛吞噬的滔天怨恨,跨越了三百年的时光,在这素雪圣山的冰窟之中,在这预言卷被焚毁的瞬间,以如此惊悚而绝望的方式,显化于世!
霜月绫如遭重击,脸色瞬间惨白如身下的寒冰,踉跄后退,直到脊背狠狠撞上冰冷的洞壁。她死死捂住耳朵,但那无声的灵魂尖啸却直接钻进她的脑海深处。老神官则僵坐在冰台上,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恐惧的光芒,枯槁的身躯微微颤抖。
燃烧的血焰人脸在无声的尖啸中剧烈地波动、变形,仿佛随时会崩散,但那滔天的怨毒与诅咒的气息,却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寒鉴窟。
火焰中,胤哀帝那张由血与火构成的脸庞,黑洞洞的眼窝仿佛穿透了冰壁,穿透了时空,死死地“盯”着霜月绫手中那张洒金的婚书。那无声的尖啸,仿佛化作了最恶毒的预言,烙印在冰窟每一个角落,也烙印在霜月绫的心上:
血祭,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