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儿子穿越后阻止我爸犯罪

父亲葬礼上,我翻到他1985年的日记:“今晚之后,阿芬就能活命了。”

再睁眼,我竟站在八十年代的钢铁厂里。

工友指着仓库窃语:“陈建国那伙人,今晚要偷进口设备。”

我浑身冰凉——陈建国是我爸的名字。

深夜跟踪到厂区,我撞见他正撬设备螺丝。

“住手!那是国家财产!”我嘶吼着冲过去。

父亲举起扳手,眼神凶狠如野兽:“滚开!别挡你妈活路!”

雨水打湿他的工装,我颤抖着喊出那句憋了四十年的话:

“爸...我是你2023年的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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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不知疲倦地敲打着殡仪馆冰冷的窗玻璃。那声音单调、黏腻,像是某种巨大而湿冷的生物,正用无数细小的指节,执拗地叩问着窗棂,一遍又一遍。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劣质香烛和湿衣服沤在一起的味道,沉闷得令人窒息。

小小的告别厅里,空落落的。几个远房亲戚象征性地站了一会儿,早已带着礼节性的悲戚和藏不住的解脱感匆匆离去。最后只剩下我,陈默,独自守着那个覆盖着暗红色绒布、显得异常沉重的骨灰盒。盒子上父亲的黑白照片,那张被岁月和重体力劳动磨砺得沟壑纵横的脸,此刻凝固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里。他生前似乎从未有过这样彻底的放松。照片里的眼睛,隔着冰冷的玻璃和绒布,空洞地望向我,望向我身后那片同样空洞的、被雨水模糊的世界。

“爸…”声音干涩地卡在喉咙里,像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面。我伸出手,指尖犹豫地触碰到骨灰盒冰冷的边缘,那寒意顺着指骨一路蜿蜒向上,直抵心脏。喉咙里堵着一团又酸又硬的东西,哽得生疼。人走了,那些生前说不出口的,那些被时间磨钝、被习惯掩埋的复杂情感,此刻才像解冻的春水,带着迟来的冰碴,汹涌地漫上来,几乎要将我淹没。是怨怼?是悔恨?还是某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痛楚?我说不清。只觉得这小小的告别厅像个巨大的茧,包裹着我,还有这具沉默的、化为灰烬的躯壳。我们父子俩,一个在盒子里,一个在盒子外,隔着生死,也隔着四十年的疏离与沉默,竟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完成了此生最“亲近”的一次独处。

雨水依旧敲打着玻璃,嗒…嗒…嗒…永无止境。我疲惫地垂下头,视线落在墙角那个破旧的、印着模糊“劳动模范”字样的帆布工具包上。那是母亲收拾遗物时翻出来的,父亲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之一。里面除了几件洗得发白、带着机油味的旧工作服,就只剩下一本同样破旧、用粗麻线装订的硬壳笔记本。

鬼使神差地,我把它拿了出来。深蓝色的硬壳封面早已磨损得辨不出颜色,边角卷起,露出里面粗糙的纸板。指尖划过封皮,仿佛还能感受到某种属于那个年代的粗粝质感。我轻轻翻开,一股陈年的灰尘混合着淡淡的铁锈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纸页泛黄发脆,边缘布满细小的缺口。父亲的字,像他的人一样,笨拙、用力,一笔一划都像是用凿子在石头上刻出来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倔强。

大多是些零碎到近乎琐碎的记录。

“三月七日,晴。甲班,高炉三号风口有点堵,和赵师傅捅了一上午。午饭两个馒头,咸菜。晚班老李替了半小时,他小儿子发烧。”

“五月十二日,阴。阿芬咳嗽又厉害了。厂卫生所张大夫开了点甘草片,说没啥大事。心里总不踏实。”

“八月二十日,雨。发工资。四十二块七毛。给阿芬扯了块的确良布,蓝底白花,她说喜欢。剩的钱,得攒着。阿芬这身子骨…”

这些流水账般的字句,像散落的珠子,勉强勾勒出一个沉默、劳碌、为柴米油盐和妻子病体忧心的普通工人形象。与记忆中那个永远眉头紧锁、下班后总是沉默地坐在门口小板凳上抽烟、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的身影慢慢重合。心里那点沉甸甸的酸楚,又加了几分重量。

我麻木地一页页翻着。时间在纸页的窸窣声和窗外的雨声中悄然流逝。直到翻到接近本子末尾,一张纸页似乎比其他地方更薄、更脆,像是被反复摩挲过无数次。

日期赫然写着:“一九八五年,十月十八日”。

字迹格外地深,笔划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道,几乎要穿透薄脆的纸背:

“**不能再拖了。阿芬的脸,白得像纸。张大夫私下叹气,说再拖下去,神仙难救。肾上的毛病,省城大医院兴许有办法,可那钱…天文数字。**”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母亲年轻时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吃药,面色总是带着病态的苍白。我只知道是慢性病,却从未深究过具体是什么,更不知道在八十年代,这病曾如此凶险地威胁过她的生命。父亲在日记里从未提过这些细节。

“**厂里新来的那套西德轧机部件,就锁在废料仓库隔壁的小库房里。王麻子管钥匙,他欠老赵一个大人情…老赵路子野,能找着下家。老孙头负责看后半夜的厂区巡逻,他老伴瘫在床上,也缺钱。**”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尾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我捏着纸页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废料仓库隔壁的小库房?西德进口的精密部件?王麻子…老赵…老孙头…这些名字陌生又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我的神经。

“**今晚,就今晚。不能再等了。阿芬咳出来的痰里…有血丝了。**”

最后一行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绝望,狠狠地楔入我的眼底:

“**今晚之后,阿芬就能活命了!**”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毫无征兆地在殡仪馆上空爆开!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了昏暗的告别厅,将父亲骨灰盒上那张平静的黑白遗像映照得狰狞扭曲,那空洞的双眼仿佛在电光中活了过来,死死地盯住我!几乎在同一瞬间,头顶那盏本就昏黄的白炽灯猛地闪烁了几下,发出刺耳的“滋啦”声,随即“啪”地一下彻底熄灭!

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的墨汁,瞬间将我吞噬。

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大眩晕感,如同深海漩涡般猛地攫住了我!天旋地转,脚下的地面仿佛瞬间塌陷、消失。我像一个被抛入狂暴洗衣桶的玩偶,身体被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疯狂撕扯、揉搓、抛掷!五脏六腑似乎都错了位,搅成一团。耳朵里灌满了尖锐的、仿佛金属摩擦的噪音,还有那震耳欲聋的雷声,不断地轰鸣、叠加,几乎要震碎我的颅骨!

意识在剧痛和混沌中艰难地挣扎,像风中残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那股可怕的撕扯力骤然消失。

身体重重地砸落在地!

“呃…”剧烈的疼痛从后背、臀部传来,我痛苦地蜷缩起来,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喉咙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冰冷、粗糙、带着浓重湿气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衬衫,狠狠刺激着我的皮肤。

我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火辣辣的疼痛。眼前一片漆黑,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那尖锐的金属噪音和雷声的余响还在顽固地盘踞。

混乱中,鼻翼翕动。一股极其浓烈、极其复杂的味道猛地冲入鼻腔!那是混合了煤烟燃烧的刺鼻硫磺味、潮湿铁锈的腥气、某种劣质机油的怪味、还有大量人群汗液蒸腾发酵后的酸腐气息…这味道浓烈、粗粝、原始,像一块浸透了工业油脂的脏抹布,狠狠捂住了我的口鼻,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嗽牵动着全身的疼痛。

终于,眼前的黑暗和金星缓缓散去,模糊的景物开始艰难地聚焦。

我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巨大的、泥泞不堪的空地上。地面是黑乎乎的泥浆,混杂着煤渣和不知名的油污,踩上去又黏又滑。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灌下来,瞬间将我淋透。单薄的衬衫和裤子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冻得我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抬起头。

视野被一片巨大、灰暗、充满压迫感的景象所占据。

无数根粗大的、漆成暗红色或灰黑色的金属管道,像史前巨兽的血管,在高耸的钢铁支架上纵横交错,肆无忌惮地延伸向远方灰蒙蒙的天空。巨大的厂房轮廓在雨幕中影影绰绰,斑驳的红砖墙面上,用白色石灰刷着巨大的、极其醒目的标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雨水冲刷下,那白色字迹的边缘晕染开来,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的权威感。

耳边不再是殡仪馆死寂的雨声,而是被一片巨大而嘈杂的工业噪音所取代。远处传来沉闷、规律、仿佛大地心跳的“咚!咚!”巨响,那是巨型锻锤在敲打钢锭;尖锐刺耳的金属切割声像无数把锉刀在摩擦神经;蒸汽泄漏发出的尖锐“嗤嗤”声不绝于耳;还有高亢的哨子声、模糊不清的扩音喇叭喊话声、沉重的金属碰撞声…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混乱、永不停歇的工业轰鸣,震得脚下的泥地都在微微颤抖。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脚却软得不像自己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四周。

人影!很多很多的人影!

他们穿着统一的、洗得发白甚至打着补丁的深蓝色粗布工作服,戴着同样褪色的鸭舌帽或藤编安全帽。大多数人的工作服上沾满了油污、煤灰和铁锈,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们在泥泞中匆匆行走,或是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巨大的钢铁设备下避雨、抽烟。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个突然出现在泥地里的狼狈家伙。

他们的脸…在昏暗的光线和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模糊不清,但那种被繁重劳动和艰苦生活共同雕刻出的疲惫、麻木、甚至一点点在巨大噪音中不得不提高嗓门说话时流露出的粗粝感,是如此的陌生,又是如此的真实。

我的目光被一个避雨的人群吸引。几个工人靠在巨大的、沾满油污的齿轮箱旁,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正用一张粗糙的黄草纸笨拙地卷着烟丝。另一个年轻点的,穿着同样破旧但洗得相对干净的工作服,裤脚却出人意料地卷起,露出一小截…时髦的、带着细条纹的喇叭裤脚!

这诡异的细节,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刺穿了我混乱的意识!

喇叭裤…八十年代!

父亲日记里那绝望的最后一页——“一九八五年,十月十八日…今晚之后,阿芬就能活命了!”

寒意,不再是物理上的冰冷,而是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恐怖!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身上被雨水湿透的衣物——一件绝对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没有任何品牌标识的纯黑色短袖T恤,一条同样现代的深灰色运动长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的、沾满泥浆的运动鞋!

我像个怪物!一个从天而降、格格不入的异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比刚才那穿越时空的眩晕更甚!我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蜷缩起来,藏进这冰冷的泥泞里。

就在这时,旁边两个缩在巨大冷却塔阴影下躲雨的工人,压低了嗓门的对话,断断续续地飘进了我嗡嗡作响的耳朵。

“…听说了没?就今儿晚上!”一个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啥事儿啊?神神秘秘的。”另一个声音略显年轻,透着好奇。

沙哑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淹没在雨声和远处的锻锤声中,但我还是捕捉到了几个破碎的词:“…废料库…隔壁…小库房…新到的…西德货…”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西德货!废料库隔壁的小库房!和父亲日记里写的一模一样!

“嘘!小声点!”年轻的声音紧张地提醒。

“怕个卵!都传开了!”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屑,但音量还是下意识地又压低了几分,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兴奋和神秘,“…陈建国那伙人…胆子是真他娘的大!王麻子…钥匙…老赵…下家…老孙头…巡逻…全安排妥了!就等后半夜…”

“陈建国”!

这三个字,像三颗滚烫的子弹,带着巨大的动能,狠狠贯穿了我的耳膜!直接射入我的大脑深处!

“轰——!”

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所有的怀疑、侥幸、自我欺骗,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

不是重名!不是巧合!

日记里那个为了给妻子治病、绝望中铤而走险的“陈建国”,就是我的父亲!那个在四十年后变成一盒冰冷骨灰、沉默寡言、背负着沉重秘密的男人!

此刻,就在这个冰冷的、混乱的、充斥着巨大噪音的八十年代钢铁厂里!他正要实施那场足以毁掉他一生、也注定会像幽灵般缠绕我四十年的盗窃!

不是为了贪欲!不是为了享乐!是为了救我妈的命!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惊骇、绝望、悲凉和某种无法言说的愤怒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堤坝!我猛地从泥泞中弹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刚才说话的那两个人!

“陈建国在哪儿?!”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濒临崩溃的疯狂,“告诉我!陈建国在哪儿?!他在哪个车间?!”

那两个工人被我突然的爆发和狰狞的表情吓了一大跳。那个沙哑声音的中年工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警惕而厌恶地看着我湿透的、沾满污泥的奇装异服和失控的神情,像在看一个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

“滚开!哪来的疯子!”他粗鲁地挥手驱赶。

“告诉我!!”我几乎是咆哮出来,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疯狂流下,模糊了视线,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在哪儿?!快告诉我!!”

我的失控引来了旁边更多人的侧目。几个工人停下脚步,皱眉看着这边,指指点点。那个年轻点的工人似乎被我的样子吓住了,犹豫了一下,飞快地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声音带着点惊惧:“丙…丙字班…高炉车间…这会儿…应该还在上工…”

高炉车间!

我猛地转身,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朝着年轻工人所指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茫茫雨幕和震耳欲聋的工业噪音之中。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脸上,带来短暂的刺痛和清醒。

父亲…那个在日记里用笨拙字迹写下“今晚之后阿芬就能活命”、此刻正在某个灼热的车间里汗流浃背的父亲…他即将走向那条不归路!

我必须找到他!必须阻止他!无论用什么方法!

泥泞在脚下飞溅,巨大的噪音像无形的墙壁不断冲击着我的耳膜。巨大的厂房如同迷宫。我像个无头苍蝇,在纵横交错的管道、堆积如山的钢锭和锈迹斑斑的设备之间狼狈地穿行。雨水模糊了视线,陌生的环境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冰冷的钢铁支架上,留下阵阵钝痛。

“喂!干什么的?!”一声厉喝炸响。

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红袖章、身材壮硕的男人拦住了我的去路。他满脸警惕,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身上明显不属于厂区的衣物。

“我…我找陈建国!丙字班高炉车间的陈建国!”我喘着粗气,声音嘶哑。

“找建国?”红袖章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的怀疑更浓了,“你是他什么人?哪个单位的?证件呢?”

证件?我哪来的证件!我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只有口袋里几张被雨水泡得发软的、印着二维码和现代LOGO的超市小票,更是坐实了我的可疑。

“我…我是他远房侄子!家里有急事!人命关天!”情急之下,我编造着拙劣的谎言,心脏狂跳。

“侄子?”红袖章嗤笑一声,显然不信,“建国什么时候有你这么个穿得跟华侨似的侄子了?我看你像盲流!跟我去保卫科走一趟!”

他说着就伸手来抓我的胳膊。那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被拖去保卫科盘问?时间!时间在疯狂流逝!父亲他们计划的就是后半夜!

就在那只手即将碰到我的刹那,一个洪亮的声音带着点惊讶插了进来:“老张!等等!”

一个同样穿着工装、戴着藤编安全帽的中年人快步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常年高温作业留下的红晕,额头有深深的皱纹,但眼神很亮,透着股老工人的沉稳和精明。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红袖章:“咋回事?”

红袖章没好气地说:“老赵,你来得正好!这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小子,穿得怪模怪样,没证件,硬说是建国他侄子,要找人!”

被称为老赵的中年人目光锐利地再次落在我脸上,仔细端详着。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我脸上的雨水和慌乱,在我眉眼间逡巡。几秒钟的沉默,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嘶…”老赵忽然吸了口气,眉头皱了起来,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长得令人心慌。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个老赵…会不会就是日记里提到的那个“路子野”的老赵?父亲盗窃团伙的一员?

“你…”老赵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在压抑着什么的语调,“找建国?家里真有急事?”

“千真万确!”我像抓住救命稻草,用力点头,雨水甩落,“叔!求您了!带我去找他!晚了就…就来不及了!”最后几个字,我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来的。

老赵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疑惑,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然后,他转向红袖章,脸上挤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老张,给我个面子。这小子…我看着是有点眼熟,可能真是建国老家的亲戚,不懂规矩。家里可能真出事了。我带他去高炉那边找建国,保证不乱跑。出了事我担着!”

红袖章老张狐疑地看看老赵,又看看我,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行行行!老赵你担保就行!赶紧带走!别在这儿碍事!看紧点,别让他乱碰设备!”

“谢了老张!”老赵应了一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很大,不容我挣脱,低喝道:“跟我走!别东张西望!”

他拉着我,脚步飞快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一路上,他没有再看我,只是闷头疾行。穿过巨大的原料堆场,绕过喷吐着灼热蒸汽的管道,空气中弥漫的硫磺味和粉尘越来越浓,温度也明显升高。远处,隐约可见几座如同巨大怪兽般矗立着的暗红色高炉轮廓,炉顶喷吐着橘红色的火焰和滚滚浓烟。

我的心跳得如同战鼓。老赵的沉默和他刚才那个复杂的眼神,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心头。他认出我什么了?他为什么要帮我?他真的是同伙吗?无数个疑问疯狂撕扯着我的神经。

终于,我们在一座巨大的、不断散发着惊人热浪的厂房门口停下。震耳欲聋的噪音几乎达到了顶峰,那是钢铁被熔炼、锻造时发出的原始咆哮。门口挂着一个简陋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丙字班”。

老赵停下脚步,松开了我的胳膊。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指了指里面热火朝天的景象:“建国就在里面,最里面三号高炉下面,看水冷系统的那个。自己进去找。记住,”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找到人,说清楚事,立刻带他走!今晚…不该来的地方,别来!不该看的东西,别看!懂吗?”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缓慢,每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严厉和…某种难以解读的、深沉的焦虑?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旁边一条堆满耐火砖的通道里,背影很快被弥漫的蒸汽和烟尘吞没。

老赵最后那冰冷警告的眼神和话语,如同烙印般烫在我的意识里。“不该来的地方…别来!不该看的东西…别看!”这几乎是赤裸裸的威胁和提醒!指向的就是今晚那个“废料库隔壁的小库房”!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体而出。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在血管里奔涌。我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混合的液体,深吸了一口灼热、充满铁锈粉尘的空气,那气息呛得我肺部生疼。顾不上老赵的警告,也顾不上自己这身奇装异服在车间里会多么扎眼,我咬紧牙关,一头扎进了丙字班高炉车间那扇敞开的、喷吐着热浪的大门。

瞬间,如同坠入炼狱!

难以想象的高温热浪扑面而来,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裸露的皮肤!空气被巨大的噪音所填满、所扭曲——那是数吨钢水在炉膛内沸腾翻滚的沉闷咆哮,是巨大风机抽动空气的嘶吼,是铁水奔流撞击模具的轰鸣,是金属工具相互碰撞的尖锐脆响…所有声音混杂、放大,形成一股足以撕裂耳膜、震碎内脏的声波洪流,冲击着我的每一寸神经!巨大的厂房空间被橘红色的炉火映照得光怪陆离,浓重的烟雾和蒸汽在炽热的气流中翻滚、扭结,遮蔽着视线。巨大的行车吊着通红的钢锭,如同太阳般在头顶缓缓移动,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更猛烈的热浪和刺目的光芒。

汗水,在踏入门槛的瞬间,就汹涌地从全身每一个毛孔里喷发出来,几乎立刻浸透了本就湿透的衣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呼吸变得极其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吸进滚烫的沙砾和火焰。

工人们的身影在弥漫的烟雾、热浪和刺眼的光芒中晃动。他们穿着厚实的帆布阻燃服,戴着深色的护目镜和厚重的隔热手套,如同熔炉边沉默的雕像。巨大的钢钎在他们手中挥舞,撬动着通红的铸锭;沉重的铁锤砸下,溅起一蓬蓬灼热的火星;他们大声呼喊着,但声音在巨大的噪音中变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他们沾满煤灰油污的脸上,那紧绷的肌肉和专注到近乎麻木的眼神。

我像一条误入熔炉的鱼,在热浪和噪音的夹击中艰难前行。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个在高温下劳作的身影,搜寻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轮廓。三号高炉…最里面…看水冷系统…

绕过一处喷溅着暗红色铁水渣的浇铸平台,避开一辆缓慢行驶、满载着通红钢坯的轨道车。视线穿过翻滚的蒸汽和烟尘,终于,在最深处那座最高大、炉壁被烧得暗红、仿佛随时会融化的高炉下方,一个孤独的身影牢牢攫住了我的目光!

他背对着我,弯着腰,正费力地扳动着一个巨大的、连接在粗大管道上的阀门扳手。他身上同样穿着厚重的、沾满油污和铁锈的深蓝色帆布工装,后背的衣服被汗水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并不宽阔、甚至有些佝偻的肩背线条。头上戴着沾满灰烬的藤编安全帽。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脖颈不断流下,洇湿了工装的领口。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即使隔着十几米灼热的空气和弥漫的烟尘,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悸动,像高压电流般瞬间击中了我!

是…是他!

那个在四十年后变成一盒冰冷骨灰的男人!那个在日记本里笨拙地写下“阿芬就能活命”、此刻却正走向深渊的父亲——陈建国!

巨大的情感冲击让我僵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煤渣,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视线瞬间被涌上来的、混合了热蒸汽的泪水彻底模糊。四十年的时空阻隔,四十年的沉默疏离,四十年的复杂情感…在这一刻,被这个在炼狱般的高炉下、汗流浃背、孤独劳作的背影,猛烈地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爸…”一个无声的、颤抖的呼唤,在我心底最深处炸响。

就在这时,一个粗犷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咆哮声穿透了部分噪音,在附近响起:“陈建国!搞快点!三号冷却水压力有点不稳!仔细看看是不是哪根管子又堵了!妈的,别磨蹭!”

那个佝偻的背影猛地一僵。他没有回头,只是更加用力地扳动着那个巨大的阀门扳手,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在厚重的工装下清晰地绷紧、鼓起。汗水顺着他弯曲的脊梁沟壑,汇成小溪流下。他扳了几下,似乎完成了操作,然后直起身,动作带着一种长期劳累形成的滞重感。他没有看我这边,仿佛我这个穿着奇装异服、突兀出现在车间角落的人根本不存在。他只是弯腰拾起地上一个沉重的工具箱,步履沉重地朝着高炉另一侧、几根缠绕着保温棉、正散发着白色蒸汽的粗大水管走去。

他的侧脸在炉火的映照下,一闪而过。

年轻!那张脸,年轻得让我心脏骤然紧缩!

照片和记忆中深刻的沟壑尚未完全成型,但眉宇间那熟悉的轮廓,那紧抿的、显得异常固执的嘴唇,那被炉火映亮、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疲惫双眼…没错!就是他!是年轻了四十岁的父亲!

只是,那双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照片和记忆中从未有过的、一种近乎绝望的焦虑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孤狼般的狠厉!那眼神,锐利、冰冷,像淬了火的钢针,与他身上那身破旧工装所代表的卑微身份形成了令人心悸的撕裂感。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日记里那个铤而走险的陈建国,此刻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带着走向毁灭的决心!

“爸!”我再也控制不住,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喊声冲口而出!声音在巨大的噪音中显得如此微弱,如同蚊蚋。

但那个走向水管的背影,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非常非常轻微,几乎难以察觉。随即,他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几根巨大的冷却水管后面升腾起的、更加浓密的白色蒸汽之中。仿佛刚才那一丝停顿,只是我的幻觉。

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他不认识我!他当然不认识!在这个时空里,我根本不存在!我只是一个穿着怪异、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一个可能被他当成疯子或麻烦的“盲流”!

怎么办?直接冲上去告诉他我是他未来的儿子?告诉他我知道他今晚要做什么?他会信吗?他会不会像红袖章老张一样,把我当成疯子扭送出去?或者更糟…如果他真是盗窃团伙的核心,为了计划的万无一失,会不会对我…

恐惧的毒藤缠绕着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汗水(或许是泪水)混杂着车间里的油污和铁锈粉尘,在我脸上肆意流淌。

时间!时间在疯狂地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朝着那个万劫不复的夜晚更近一步!

我像一尊被高温熔铸的雕像,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蒸汽里。巨大的噪音和灼热似乎要将我吞噬、融化。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模糊的视野里只剩下那翻滚的、象征着毁灭与重生的橘红色炉火。

“喂!发什么呆!找死啊!”

一声粗暴的呵斥伴随着一只沾满油污的大手猛地推在我肩膀上,力道很大,将我踉跄着推离了轨道车行驶的危险区域。推我的工人骂骂咧咧地走开,看都没看我一眼。

这一推,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我从巨大的情感冲击和恐惧的泥沼中短暂地挣脱出来。

不能等!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深渊!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绝望中滋生,迅速占据了我的整个大脑——跟踪他!盯死他!在今晚他行动的时候,当面阻止他!哪怕被他当成疯子,哪怕被他用扳手砸破头!也一定要阻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死死地攫住了我。身体里仿佛被注入了一股蛮横的力量。我抹了一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死死锁定父亲消失的那片区域,开始在巨大噪音和灼热气浪的掩护下,像幽灵一样,借助各种设备和管道的阴影,小心翼翼地移动、潜伏、观察。

等待。漫长而煎熬的等待。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车间里巨大的挂钟指针,在烟熏火燎的墙壁上缓慢地、固执地爬行着。白班刺耳的交班哨音终于响起。工人们如同退潮般涌向车间门口,带着一身疲惫和汗臭。我看到父亲的身影也夹杂在人流中,低着头,步履沉重地走出车间大门,消失在昏暗的雨幕里。

我没有跟出去。目标太大。我选择留在车间相对偏僻、堆满废旧耐火砖和杂物的角落阴影里,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将自己与周围的黑暗和尘埃融为一体。饥饿和寒冷如同附骨之疽,不断啃噬着我的意志。胃里空空如也,饿得阵阵绞痛。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车间的高温退去后,冰冷的湿意带来的寒意更加刺骨。我蜷缩着,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只能靠不停搓着冰冷的手臂来汲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车间的巨大噪音逐渐平息,只剩下一些设备冷却时发出的“滋滋”声和远处隐约的机器嗡鸣。黑暗变得更加浓重,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窗外投下微弱的光晕。夜班工人巡逻的手电光柱偶尔扫过空旷的车间内部,带来短暂的光影晃动。

我的心悬在嗓子眼,高度紧张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每一次风声,每一次雨滴砸在铁皮屋顶上的声音,都让我神经紧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个小时,就在我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如同鬼魅般从车间深处那条堆满杂物的通道传来!

不是一个人!是几个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来了!

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我屏住呼吸,像壁虎一样紧紧贴着冰冷的砖墙,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几个模糊的黑影,如同融化的墨迹,悄无声息地从通道的黑暗中渗出。他们穿着深色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衣服(不是工装),动作敏捷而谨慎,手里似乎都拿着工具。为首的那个身影,异常熟悉——那佝偻却透着一股狠劲的肩膀轮廓,那走路时带着独特滞重感的步伐…

陈建国!

他身后跟着三个人影,其中一个身形矮壮(王麻子?),一个略显高瘦(老赵?),还有一个佝偻着背(老孙头?)。他们没有交谈,只是用手势快速交流着,目标明确地朝着车间另一侧、通往厂区深处废料库方向的一道小铁门快速移动过去!

其中一个黑影(矮壮的那个)熟练地掏出一串钥匙,无声地插入铁门的锁孔,轻轻一拧——“咔哒”。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铁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几个黑影如同滑溜的泥鳅,迅速闪身钻了出去,消失在门外更浓重的黑暗和雨幕中。

铁门被轻轻带上,只留下一条细微的缝隙。

就是现在!

巨大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勇气在我体内激烈交战,最终勇气占了上风!我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从藏身的阴影里弹射出去!冰冷的雨水瞬间再次打湿我的头发和脸颊,却浇不灭我心头那团灼烧的火焰!我扑到那扇小铁门前,毫不犹豫地侧身挤进了那道狭窄的缝隙!

门外,是钢铁厂庞大而陌生的后厂区。巨大的阴影是废弃的储气罐和冷却塔,如同一座座沉默的钢铁坟冢。纵横交错的铁轨在泥泞中延伸,消失在黑暗里。雨水密集地落下,敲打着生锈的金属和泥泞的地面,发出连绵不绝的“哗哗”声,反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掩护性的噪音屏障。

远处,一盏昏暗、在风雨中摇曳的路灯,像一只浑浊的独眼,勉强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就在那昏黄光晕的边缘,一座低矮、破旧、用红砖砌成的小平房轮廓隐约可见。那应该就是废料仓库!而它旁边,紧挨着的另一座更小、更不起眼、连窗户都被木板钉死的屋子——废料库隔壁的小库房!存放着那批要命的西德进口设备部件!

几个黑影,此刻如同附在墙壁上的壁虎,正紧贴着那小库房的门和墙壁!为首的父亲陈建国,正半跪在门前,手里握着一把沉重的活动扳手!他背对着我,肩膀的肌肉在昏黄的光线下绷紧,正用扳手粗暴地、一下又一下地撬动着门锁位置!每一次发力,他整个身体都随之震动,扳手与锁扣、门板猛烈撞击,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哐!哐!”声!那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另外三个人,两人紧张地四处张望放哨,另一个(矮壮的王麻子?)正用一根撬棍,试图撬开旁边一扇被木板钉死的窗户!动作同样粗暴而急切!

他们正在犯罪!就在此刻!就在我的眼前!

一股混杂着愤怒、恐惧和绝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日记里母亲咳血的绝望,父亲举起扳手时野兽般的眼神,四十年后骨灰盒的冰冷…所有画面在我脑中轰然炸开!

“住手——!!!”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那声音尖锐、凄厉,如同濒死的野兽,瞬间撕裂了雨夜的沉闷!我像一头彻底失控的蛮牛,不顾一切地从藏身的阴影里冲了出去,踉跄着,疯狂地扑向那个正在撬门的、我最熟悉又最陌生的背影!

“住手!那是国家财产!你们这是犯罪!!”我的吼声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在冰冷的雨幕中回荡。

我的突然出现和嘶吼,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冰水!

那三个负责放风和撬窗的人影猛地僵住,如同受惊的兔子,齐刷刷地扭过头来!昏黄摇曳的路灯光下,几张沾满雨水和惊恐的脸瞬间煞白!他们显然被这突然从雨夜里冲出来的“疯子”吓懵了,一时竟忘了反应!

最震撼的,是那个半跪在门前的背影!

那一下下撬锁的、带着孤注一掷力道的动作,骤然停滞!

扳手悬在半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冰冷的雨水,依旧无情地冲刷着生锈的铁皮、泥泞的地面,还有这几具僵立在犯罪现场的石像。

那佝偻的背影,极其、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昏黄的光线终于照亮了他的脸。

雨水顺着他年轻却刻满焦虑和风霜痕迹的脸颊疯狂流淌,冲刷着额角的汗水和污泥。那双深陷在眉骨下的眼睛,在看清我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如同沸腾的熔岩!有被撞破的极度震惊和恐慌,有瞬间被打断计划、功亏一篑的暴怒,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穷途末路般的疯狂凶戾!

那眼神,像一头被激怒的、护崽的猛兽,充满了原始的、不顾一切的毁灭欲!比我之前在车间里瞥见的更加凶狠十倍!百倍!

“操!”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猛地站起身!手中的沉重扳手,随着他转身的动作,被他下意识地高高举起!冰冷的金属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雨水顺着扳手粗粝的棱角流下。

他死死地盯住我,那眼神如同实质的刀子,要将我千刀万剐!嘴角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紧张而扭曲着。

“哪来的小杂种?!”他的咆哮声炸响,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血腥味,“给老子滚开!别挡路!!”他向前逼近一步,沉重的扳手依旧高高悬在我的头顶,仿佛下一秒就要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落!那姿态,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致命威胁!

另外三个同伙也被这声咆哮惊醒,脸上瞬间涌上凶狠之色,下意识地围拢过来,手里攥紧了撬棍和管钳!冰冷的杀意混合着雨水的腥气,如同无形的绞索,瞬间勒紧了我的脖颈!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

巨大的恐惧让我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疯狂地磕碰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声响。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却比不上心底涌出的寒意。扳手冰冷的反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但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之中,看着那张在雨水中扭曲、年轻而凶狠的父亲的脸,看着那双写满绝望和疯狂的眼睛,一股更加强烈、更加汹涌的情感,如同沉寂了四十年的火山,终于冲破了恐惧的封锁,猛烈地爆发出来!

那是积压了四十年的委屈!是四十年来对父爱的渴望与不得!是看到母亲病容的心痛!是此刻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毁灭深渊的绝望!是穿越时空、只为挽回这一切的孤注一掷!

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语言,所有的因果,在喉咙里翻滚、燃烧,最终熔铸成一句最简单、最原始、也最石破天惊的呐喊!

我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息,带着哭腔,带着穿透四十年时光的绝望和悲怆,朝着那个高高举起扳手的、如同凶神般的年轻父亲,嘶吼出声:

“爸——!!!”

声音凄厉,划破雨夜。

“我是你儿子啊!!我是陈默!!我是你2023年的儿子——!!!”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雨,依旧在下。冰冷,密集,敲打着生锈的铁皮屋顶,敲打着泥泞的地面,敲打在几张瞬间凝固、如同石雕般的脸上。

那高高举起、闪烁着致命寒光的沉重扳手,僵在了半空中。雨水顺着扳手粗粝的棱角,汇聚到扳手的尖端,然后,“嗒”地一声,滴落在泥泞里,溅起一朵微小的、浑浊的水花。

父亲——年轻的陈建国——那张被雨水冲刷、写满凶狠和疯狂的脸,在听到那声“爸”的瞬间,如同遭受了无形的重击,猛地扭曲了一下!那是一种极其怪异的表情,凶狠尚未褪去,却被一种极致的震惊、茫然和某种难以置信的荒诞感强行覆盖、撕裂!

他深陷的眼窝里,瞳孔骤然扩张到极限,仿佛要吞噬掉眼前这个穿着怪异、在雨夜里嘶吼着荒谬话语的疯子!

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冰冷的雨幕中格外清晰。那举着扳手的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带动着冰冷的金属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晃动。

时间,在冰冷的雨滴声中,被拉长到令人窒息的程度。

围拢过来的另外三个黑影,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王麻子手里的撬棍“哐当”一声掉在泥水里,溅起一片泥浆。老赵那张精明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彻底的、近乎呆滞的茫然。老孙头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和不解。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脖颈疯狂地流淌,模糊了视线,灌进衣领,带来刺骨的寒意。我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肺部火辣辣地疼。刚才那声耗尽全力的嘶吼,似乎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身体在恐惧和寒冷中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但我没有退缩。我死死地回视着父亲那双因震惊而失焦的眼睛,任由雨水冲刷着脸颊。那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惊骇、茫然、怀疑、还有一丝被那声“爸”勾起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悸动——如同汹涌的暗流,清晰地倒映在我被雨水模糊的视线里。

扳手,依旧悬在我的头顶,颤抖着。

冰冷的雨滴砸在扳手上,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