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强
“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这是与风雅颂、赋比兴并举的读诗、写诗、论诗的经典。
诗者,志之所之也。和声之律、依永之声、永言之歌,皆赋于志、比于志、兴于志,发而言之,即为诗。而志者,源自士心;诗人,乃能言志之士。所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胆识之外,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仓鹰击于殿上,尽为诗之气象。有心意如此,有气象万千,士方以言成诗。读《浅草集》,唯追其心志、观其气象而已。“今生第六度陈仓,渭水盘侬百结肠。眸染碧苔思绿鬓,难为迟暮两珠黄。”(《秦岭口占》)秦岭如同蜀人的人生栈道,每思及云横秦岭家何在时,乡国之愁顿生,主客之位瞬移。其心志在家国,恐修名之不立,而气象在主客,主体之心碧苔绿鬓,客体之实迟暮珠黄,梦里不知身是客,夜吟应觉月光寒。这种主客割裂感,诗集中无处不在,既不愿随波逐流,更无力中流砥柱,还不能慨当以慷,于是一个时代的压迫感,浓缩在看似一流细水、实则四分五裂的意象之中。黍离之悲,离骚之痛,如呐喊般明火执仗,而“两珠黄”之恨,却似踟蹰而彷徨。
诗者,时也。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浅草集》缀以时序,展卷一阅,年代气息堂皇而昭彰。20世纪70年代,壮丽青春,良士陷身,举世唯唯,我独喈喈。芭蕉不解塔松意,犹望征鸿归去来,不是田园将芜胡不归,而是一行书信千行泪。天山怎比蛇山好,但有清泉堪煮茗。烹茶本文人雅事,而是处茶赤,得无锋刃之染耶?80年代,拨乱反正,改革开放。洪沟缘底好,坏水赖其流;钻天老树升腾意,拔地青苗进取心。笔力未必雄奇,而气势万象更新。其间《留别黑泉》一首取类比象于“驱车登古原”“离离原上草”“挥手自兹去”“王孙归不归”等等,而四句一转韵,翻出几分新意,“天南与地北,何处乌鸦白”,有当代文人诗的直白。诗人博闻强识,无征不信,站在上帝视角回顾,似乎也受此羁绊,跟彼时的中国一样,乱花渐欲迷人眼,而浅草才能没马蹄。90年代,财富的原始积累和欲望的暴发,“七情六欲缘贫敛,五典三坟以贱穷”,与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可以互注。《音量单位》为分贝,亦是赋贫,写实中以俏皮话掩饰无奈,“爱妻无爱意,相与不相知。笔底明珠暗,尊前素志微”,用流行语讲即所谓中年危机。此情此景,人人可得而体验之。2000年之后,歌舞升平,集中游乐酬唱之作大增。“木芙蓉,凉凉的秋;我主茅台宴,喜气凌青云”,世态人情,冷热酸甜,隐藏着背后对文体的追求,形式日臻精美而稔熟,而技巧和内容的错配,也恰如新千年的喧嚣和盲目。诗者,时也。诗以应时,时以映诗,时以日数,诗以言计。有时而有择日之诗,有诗而有可言之时。
诗者,事也。叙事之极致在诗,《府阴曲》重塑了一个诗性场景,亦实亦虚,亦真亦幻。阿母呼儿修早学,提灯携伴过街桥。傅家祠、柑子沱、琼瑶溪、百禄桥,移步换景,具体而微。符号学中真实世界的实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符号化之后的心理实体。黄鹤楼早已几毁几建,滕王阁也罢了千年的歌舞,而诗之楼阁更胜于设计图纸,建亦可,不建亦可,世上唯有诗人不仅能安得广厦千万间,更能沿着青云之梯深入云霞明灭的天姥仙山。事为何事,人在场景中而已。德彰先生为我父执辈,诗集中《夜雪寄北》二首,即是寄我,当时见此,无数往事,今日重读,往事又涌心头。数十年前之事、往事之往事、今日之往事和他日再回首之往事,所泛之不系之舟,诗事之功也。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不废江河可万古而流,而瞬息之事,只能以诗志之。有诗,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惜乎小小塘坝,小小赵君,不足以当其太虚,不足以当其人物乎?西湖组诗中《苏小小墓》道出诗与事的真谛,“一旦付弦歌,群贤续风雅”,小小西湖,小小小小,得以流芳千古。
诗者,史也。杜工部读之可以知其世,誉为诗史。《礼记·乐记》云:“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而如各民族之英雄史诗,征伐、历险、国祚传承……大而化之,微而显之,存则记录,散则传说。诗的史学价值不一而足,大雅以诗著史,班固以史录诗,陈寅恪以诗证史,以及迁客骚人们的怀古咏史。德彰先生奉行的“撮箕主义”,辑录“生平点滴,可见从无知到有悟、勇锐亦随之消褪的走势”。杨继绳2016在清华校友会上的发言可代表这种思潮:“这两三代人体验的复杂性和深刻性,是平静岁月中无法相比的;他们观察社会的眼界和对社会认知的深度,是平静时代的人们不能达到的。非凡的记忆,非凡的体验,非凡的认知,应当是这两三代人最重要的遗产。”公共写作、私人写作和写作的公共性与私密性是两个不同论域的话题。以《秦桧像》为例,格律对仗严谨的首颔二联“南渡风波劫,何人构陷深?但看四铁像,长跪岳王坟”叙事评价一体,中规中矩,符合主流意识形态,而颈尾二联“替罪行官道,捐躯隐主身。纵然非本意,秦桧亦‘忠臣’”,夹叙夹议,影射时事,认知反转。集中怀古咏史大体如此,如《蔡元培铜像》之“鼓吹德与赛,求索理之真。只是朱颜改,遗风安所存”,《江阴要塞》之“云中车队涌,王气贯江桥”。究竟是我之认知与众不同还是公共认知特立独行,其实是一个以有限而触及无限的困境。诗能称史,非可类化的经历、情感乃至认知,而在于不可类化的文字序列和交互体验中的共鸣度。公共写作之失正是私人写作之得,所谓无心插柳是也。手机酬唱系列,反倒“歪诗乐坏歪老头,不亚李唐张打油”,此所谓独乐乐即众乐乐,孤家寡人即万众一心。“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与“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并怡然自乐尔,后两句得受于德彰先生,此亦为私人记忆转为公共写作,由密码而转为明文,史之一用,即解密算法。史中有时有事而非时非事,而诗则可一以概之,温故而知新,诗者,亦师也。
诗者,峙也,侍也,恃也,等也,待也。德彰先生诗文之外,也精通音韵训诂,不难辨识这个“右文说”的游戏。诗无达诂,犹如施氏食狮时,士识势以释史;而诗尚共情,青出于蓝唯其纯粹,而心之青亦即诗之纯粹。何为诗人之追求?正可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而展卷者只需得鱼而忘筌,喟然而叹曰:“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2020年10月10日
于京城甜水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