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笼中之鸟

黎明前最是幽暗,连风都凝滞了。一声尖厉得几乎要撕裂喉咙的鸡啼,猛地刺破了军营这巨大的沉闷。

那声音带着一种垂死挣扎的凄厉,在营垒间仓惶冲撞,撞在冰冷的矛戈上,撞在沉默的帐篷上,最后撞进刘协耳中。

关中大地,早已不复帝都的庄严,只剩下李傕、郭汜这两股凉州军阀如同盘踞在废墟上的饿狼,撕咬着残存的汉室权威。

天子刘协,这位名义上仍是天下共主的少年皇帝,此刻正身陷李傕军营的核心,如同笼中之鸟。

伏寿纤细的身子在他怀里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下,像受惊的小鹿。她缓缓睁开眼,浓密的睫毛下,眸子还带着沉梦初醒的迷茫与倦意。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这才惊觉昨夜敞开的衣襟尚未系拢,内里的素白衣衫早已凌乱不堪,襟口斜斜地散开,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

一阵强烈的羞耻感瞬间涌了上来,窘迫的红晕迅速爬上她苍白的颈侧。她微微撑起上半身,手指有些慌乱地去整理那凌乱的襟口,丝绸滑过肌肤的细微声响,在这死寂的帐幕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慌忙伸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迅速地将散乱的衣襟紧紧拢起、掖好,仿佛要借此动作,将那无时无刻不在窥伺着这方寸之地的、无数双无形的眼睛隔绝在外。这动作细微而仓促,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自保本能。

刘协的身体是僵硬的,如同一块在寒夜里冻透的石头。伏寿的动作并未让他有丝毫回应。伏寿这才抬眸,借着帐幕缝隙透入的微薄天光,看清了他的脸——那双眼睁得极大,直直地瞪着军帐那灰暗油腻的顶棚,眼白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下眼睑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他竟是一夜未合眼。

“陛下……”伏寿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低低地唤了一声,心头骤然被一种巨大的不安攫紧。她冰凉的手指轻轻抚上他同样冰凉的手背。

刘协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从那令人窒息的顶棚移开,落在伏寿写满担忧的脸上。他反手,用尽力气攥住了她那只试图给予他温暖的手,他胸中翻涌的郁气如同冰冷的岩浆,灼烧着五脏六腑,却找不到喷发的出口。

自从被李傕从雒阳一路裹挟至此,困在这名为军营实为囚笼之地,他连身为一个人最基本的自由都已被剥夺殆尽。

每一次如厕,身后必有披甲持戈的兵卒如影随形,那毫不掩饰的、如同看管牲口般的目光,将他天子的尊严践踏进泥泞里。尤其到了夜晚,帐幕之外那些刻意压低的脚步、衣甲摩擦的突突声,还有那几道透过缝隙窥伺进来的、冰冷粘腻的目光,都让他如芒在背,羞愤欲绝。

他派去试图调和郭汜、李傕矛盾的老臣种辑,至今还被扣在郭汜营中,生死未卜。在这些骄兵悍将眼中,他刘协,这个名义上坐拥四海的皇帝,不过是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一件可以随时用来讨价还价的筹码!何曾有过半分敬畏?

伏寿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体深处传来的、那无法抑制的愤怒震颤。她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依偎过去,用自己的身体紧紧贴住他冰冷的侧身,双臂环抱住他紧绷的腰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那深不见底的寒冰与屈辱。她柔软的发丝蹭着他的下颌,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

刘协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弥漫着军营特有的铁锈、尘土和汗馊混合的浊气。他紧紧回握伏寿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朕要立你为后。”这不是情话,是在这绝望深渊里,他唯一能抓住的、属于他权力的象征,也是对她不离不弃的承诺。

伏寿的身子在他怀中微微一颤,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一滴温热的泪无声地渗入他的衣领。

帐外,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金属甲片碰撞的哗啦声,最终停在帐帘之外。

一个粗嘎的声音毫无敬意地响起:“用饭时辰到了!请天子,贵人移步!”那是李傕派来“服侍”的老媪。伏寿的身体瞬间僵硬。刘协感觉到怀中那点微弱的暖意迅速抽离。

伏寿匆匆系好最后一根衣带,最后深深看了刘协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无奈,也有不容置疑的催促——他必须忍耐。她起身,整了整同样素朴的皇后常服,努力挺直背脊,掀开帐帘走了出去。外面传来老媪不耐烦的催促声和脚步声远去。

年轻的刘协身处刀兵环伺之地,内心充满了屈辱与不甘,但更有一股不甘沉沦的韧劲在悄然生长。他深知,自己已非懵懂孩童,必须向天下、尤其是向这些跋扈的军阀宣示自己作为皇帝的存在与权威。

册后大典,本该在未央宫的椒房殿举行,有百官朝贺,万民同庆。然而此刻,只能在充斥着汗味、皮革味和隐隐血腥气的军营中草草进行。没有庄严的礼乐,没有华丽的仪仗,只有寥寥可数的近侍勉强充作见证。

伏寿身着仓促准备的皇后礼服,在简陋的营帐中接受了册宝。她的脸上,与其说是新后的喜悦,不如说是与天子同陷囹圄的凝重与坚毅。

这简陋至极的“大婚”,是刘协在绝境中完成自我加冕的“成人礼”,是他向李傕、郭汜,乃至整个天下发出的无声呐喊:朕,是真正的皇帝,理应主政!

紧接着,刘协任命伏寿的父亲伏完为执金吾。执金吾,位列九卿,掌京城治安,统领北军,地位显赫,职责更是直接关联皇帝的人身安全。

伏完的身世背景,他是光武帝时期名臣、大司徒伏湛的七世孙,家学渊源,门第清贵。更关键的是,他迎娶了汉桓帝的女儿阳安公主刘华,是货真价实的皇室驸马。他与阳安公主育有五子一女,女儿伏寿如今贵为皇后。从血缘上讲,当今天子刘协娶了自己的表姐。当然,放在那个年代这也很正常。

皇帝将十余位公卿派往郭氾处,但没想到全部被扣押。现在,皇帝身边只有一帮子近侍,比如说侍中杨琦、刘艾、胡邈、常洽、伏德;黄门侍郎丁冲、钟繇;谒者仆射皇甫郦等。

这些近侍之臣,虽然忠心可嘉,但论及政治能量和军事力量,在凶悍的西凉军面前,几乎等同于无。正是这种极度的孤立与危机感,促使刘协在伏寿立后之后,立刻、毫不犹豫地任命伏完为执金吾。这已是他在囚笼中,能为自己构筑的最后一道象征性的防线。

对于刘协在军营中的“小动作”,李傕与郭汜这两位实际掌控局势的军阀巨头,反应出奇地一致:漠视,甚至带着一丝轻蔑。

在李傕、郭氾的眼中,皇帝的折腾都没有什么威胁。李、郭只对彼此有提防。李傕感到了郭汜带来的巨大压力。为了稳固自己的优势地位,他开始了紧急的军事部署。

一方面,他加强了自己本部兵马的防卫,军营的警戒提升到了最高级别。另一方面,他深知单凭自身力量未必能完全压制郭汜,于是向外求援。他向曾经共同作战过的白波军首领杨奉发出了求援信。

杨奉,这位出身黄巾余部“白波军”的将领,收到信后,权衡利弊,决定介入这场长安权力之争。他立刻点齐兵马,火速赶往长安,驰援李傕。白波军的加入,给李傕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为了进一步扩充军力,李傕使出了董卓旧部惯用的手段——招引羌胡雇佣兵。他派人联络羌胡部落的首领,以朝廷的名义慷慨许诺,赐予他们许多宫廷御用的珍宝器物、色彩绚丽的锦帛布匹,甚至许诺事成之后,将宫中的部分宫女、妇女赏赐给他们。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羌胡首领们果然被这丰厚的“御赐”所打动,迅速集结了数千剽悍的骑兵,呼啸而至,加入李傕阵营。

一时间,李傕军营内兵员混杂,西凉军、白波军、羌胡骑兵汇聚一堂,声势似乎颇为浩大。李傕自以为得计,营盘显得更加“稳固”了。

日子便在这样令人窒息的压抑和绝望中,缓慢而沉重地流逝,如同拖着镣铐在泥泞中跋涉。这天黄昏,残阳如血,将简陋的军帐染上一层病态的暗红。

刘协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胡床上,面前摆着李傕遣人“供奉”的晚膳:一碗能照见人影、漂浮着几片枯黄菜叶的稀粥,一块黑硬如石、散发着可疑酸馊味的麦饼。他拿起木箸,拨弄着碗里的汤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毫无食欲。胸中的憋闷几乎要冲破喉咙。

伏寿安静地坐在他身侧,默默地将自己碗里同样稀薄的粥水小心地舀了一勺,倾入刘协的碗中,又将自己那块麦饼掰下稍软的一小块,轻轻放在他面前。

“陛下,多少用些,”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试图拂去他心头的阴霾,“身子要紧。天……总会亮的。”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坚信。刘协看着碗中那多出来的一点点粥水,又看了看她面前几乎空了的碗和剩下那更硬的饼,心头猛地一酸。

在这豺狼环伺之地,真正还视他为天子,真正关心他这具躯壳的,竟只剩下身边这个柔弱却坚韧的女子了。他勉强拿起那一小块麦饼,塞入口中,粗粝的质感摩擦着喉咙,味同嚼蜡,但那一点来自她的暖意,终究让胸口的巨石松动了一丝。

食物带来的些许暖意终究无法驱散心头的沉重阴霾。疲惫不堪的两人,相拥着在冰冷的行军床上和衣躺下,试图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寻得片刻的安眠。然而,睡意刚刚朦胧地爬上眼皮,帐外死一般的寂静便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狂暴的声浪猛然撕碎!

那声音迅速放大、变得密集,随即被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嘶吼彻底撕裂:“敌袭——!郭汜杀来了——!”

李傕的防备并非杞人忧天。郭汜同样在积极策划着致命一击。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李傕阵营中的裂痕,并成功地将触角伸向了李傕的心腹将领——中郎将张苞和张龙。经过一番秘密联络和利益许诺,郭汜成功策反了张苞、张龙二人,约定里应外合。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郭汜的精锐部队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潜行至李傕军营大门附近。约定的信号发出,张苞和张龙二人作为内应,突然发难,杀散守门士卒,猛地打开了营门!

仿佛地底沉睡的凶兽被骤然惊醒!营门方向传来一声沉重的、令人牙酸的木料断裂声,紧接着是守门士卒短促的惨叫。

沉重的营门被轰然撞开!霎时间,积蓄已久的杀声如同开闸的灭世洪水,裹挟着兵刃的寒光与嗜血的狂吼,汹涌澎湃地冲垮了李傕营地的第一道防线!

黑暗瞬间被点燃,无数火把突兀地亮起,跳跃的火光下,是无数张因惊骇和疯狂而扭曲的脸孔。惊呼、怒骂、濒死的哀嚎、兵器猛力撞击的刺耳爆响……无数声音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彻底撕碎了夜的寂静,将整个营地投入沸腾的炼狱!

李傕的士卒顿时大乱。张苞等想点燃房屋制造更大的混乱,但是火没有烧起来。郭氾命手下放箭,顿时“弓弩并发”,混乱中,一支流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射穿了李傕的左耳!剧痛和鲜血让这位枭雄又惊又怒。

这波箭雨并未因射中李傕而停歇。一些力道强劲的弩矢,如同无坚不摧的钢锥,竟接连穿透了数层营帐的厚实皮革和粗布!

其中一支尤为凶悍,带着刺耳的尖啸,“夺”的一声,狠狠钉在了刘协御驾前方的泥地上!箭尾的白羽兀自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嗡嗡的低鸣,距离天子的赤舄(皇帝所穿的红色复底鞋)不过咫尺之遥!

守护在御驾周围的近侍和宦官们,瞬间魂飞魄散!“护驾!护驾!”尖利的叫声变了调,几个反应稍快的侍卫本能地用身体扑向御驾前方,试图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起一道屏障,更多的人则吓得面无人色,两股战战,瘫软在地,连滚带爬地往后缩去。

“陛下!”伏寿失声惊叫,花容失色,所有的镇定在死亡的寒光面前荡然无存。她几乎是出于本能,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刘协宽大的玄色衣袖,纤细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指甲几乎要隔着衣料掐进他的皮肉里。

那一刻,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的毒蛇,缠绕上刘协的脖颈,顺着脊椎一路向下蔓延,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

刘协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狂震,几乎要挣脱束缚。他看到伏寿眼中的极度恐惧,看到侍卫们惨白的脸和颤抖的身躯。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混杂着帝王的尊严和男人保护自己女人的本能,竟硬生生压下了那灭顶的恐惧。

他猛地伸出左臂,将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伏寿紧紧搂入怀中,右手则重重地按在伏寿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背上,沉声道:“莫怕!有朕在!”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强行凝聚起来的稳定,试图给她,也给自己注入一丝力量。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支深深插入泥土、尾羽犹自震颤的箭矢上时,那箭镞上反射的幽冷寒光,如同死神的嘲笑,让他心底那强行筑起的堤坝再次剧烈地动摇。天子之躯,竟直接暴露于战场流矢之下!这已非简单的挟持,而是赤裸裸的弑君威胁!李傕的所谓“保护”,在这支箭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傕刚搬来的“救兵”发挥了关键作用。白波帅杨奉展现了强悍的战斗力。他们迅速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奋力拼杀,稳住阵脚,并逐步反击,终于遏制住了郭汜军的凶猛攻势。

郭氾最终没能抢到皇帝,只得退去。虽然郭氾的目标没有达成,但他成功削弱了李傕的力量。李傕手下的张苞、张龙也带队叛投到郭氾一方去了。

面对突袭过后的一地狼藉,李傕大为关火。这一处军营不能再呆了。就在战斗结束的当天,李傕果断地带着皇帝、皇后和诸位近侍赶往长安城北面的坞堡。

一场仓皇的迁徙在血腥气尚未散尽的清晨展开。刘协和伏寿被几乎是粗暴地塞进一辆简陋的马车,在一队队神色紧张、刀枪出鞘的西凉兵严密“护卫”下,连同那些同样面无人色、步履蹒跚的公卿近侍,在飞扬的尘土中,狼狈不堪地向着长安城北那座更为坚固、也更为绝望的堡垒——李傕的北坞而去。

他吸取了张苞、张龙反叛的教训,对北坞的守卫采取了前所未有的严厉措施。他派遣亲信校尉,牢牢扼守住北坞仅有的四座大门,严禁任何人随意进出。

坞堡内外被完全隔绝,信息不通,物资转运也受到严格控制。皇帝刘协和他的小朝廷,被彻底囚禁在这座由李傕重兵把守的坚固堡垒之中,与外界彻底失联。

如果说之前在军营里,刘协的行动自由被限制,如厕被监视已是莫大的屈辱,那么在北坞,这种囚徒般的待遇则被李傕变本加厉地发挥到了极致。

在这里,天子不仅依旧没有行动自由,连最基本的生活需求,都变成了需要层层请示、看人脸色才能施舍的“恩典”。

刘协想要如厕?必须先向看守的校尉报告,由校尉派人“陪同”前往那污秽不堪的公用茅房!想要一套干净的内衣替换身上早已汗渍斑斑、散发出馊味的衣物?也必须小心翼翼地提出请求,等待层层上报,看李傕的心情决定是否“恩准”!

每一次开口,都伴随着看守士兵那毫不掩饰的轻蔑目光和粗暴的呵斥,将刘协身为天子的最后一点尊严,如同破布般撕得粉碎,再踩入泥泞之中。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就在这内外交困、尊严尽失的时刻,一场罕见的大旱灾如同无情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关中大地。

烈日当空,经月不雨,河流干涸,田地龟裂,昔日富庶的八百里秦川,此刻放眼望去,赤野千里,草木枯焦,如同被天火燎过!秋粮颗粒无收,饥荒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饿殍遍野,人相食的惨剧在各地不断上演。

天子刘协身边的诸位侍臣、近卫,“皆有饥色”。这些曾经养尊处优的朝廷重臣,如今也和普通士卒一样,忍受着饥饿的折磨,形容憔悴,面黄肌瘦。皇帝本人的饮食供应虽然相对优先,但也必然大打折扣,远非昔日宫廷御膳可比。

刘协正值少年,伏皇后亦是青春年华,尚且还能勉强支撑,但那些随侍的大臣们,如杨琦、丁冲、钟繇、皇甫郦等,本就忧心国事,心力交瘁,如今更是食不果腹。他们的脸色日渐蜡黄,眼窝深陷,原本合身的官袍变得空荡荡,“皆有饥色”。

饥饿是北坞内最迫切的威胁。看着身边近臣们日益消瘦的脸庞,听着他们腹中因饥饿而发出的咕噜声,年轻的皇帝刘协感到一阵心痛和屈辱。他决定放下天子的尊严,向实际控制着物资分配的李傕索要一点额外的补给。

“帝求米五斛、牛骨五具以赐左右。”刘协派人去向李傕传达请求:“请赐米五斛、牛骨五具以赐左右。”这个请求本身已经极其卑微——五斛米(约数百斤)对于一国之君及其近臣来说杯水车薪,牛骨更是只能熬汤,聊以补充一点油水盐分,而非正经肉食。这与其说是要求,不如说是一种带着哀恳的试探。

然而,李傕的回应冷酷而傲慢,充满了轻蔑。他回话说:“朝餔上饭,何用米为?”(早晚两餐饭我都按时供给了,还找我要米干什么?)

言语中充满了不耐烦和对皇帝身边侍从的极度轻蔑。最终,他只象征性地给了天子几具牛骨。“乃与腐牛骨,皆臭不可食。”

当侍从将这些“赏赐”抬到御前时,一股浓烈的腐败恶臭瞬间弥漫开来更令人愤慨的是,这几具牛骨腐败发臭,显然是从丢弃的垃圾中捡来的,根本无法食用!

这已不是简单的吝啬,而是赤裸裸的侮辱!皇帝刘协闻报,勃然大怒。刘协血气上涌,脸色铁青,双手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身为九五之尊,竟被臣下如此轻贱戏弄,这口恶气如何能咽下?

他当即就要派遣使者去严厉责问李傕,甚至想不顾一切地下诏申饬!就在这冲动的时刻,侍中杨琦,这位老成持重的老臣,深知此刻激怒李傕无异于以卵击石。

就在这怒火即将喷发的边缘,侍中杨琦,这位老成持重、深谙李傕秉性的近臣,赶忙上前劝阻。他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对皇帝说:

“傕,边鄙之人,习于夷风,今又自知所犯悖逆,常有怏怏之色,欲辅车驾幸黄白城以纾其愤。臣愿陛下忍之,未可显其罪也。”

(陛下息怒!李傕此人,出身边鄙之地,行为做派都沾染着蛮夷的习气,粗野无礼,不识大体。如今他自知犯下劫持天子的滔天叛逆大罪,内心其实时常惶恐不安,闷闷不乐。臣听说,他甚至起了更险恶的心思,盘算着把陛下您强行迁往更偏远荒凉的黄白城去,以此发泄他心中的愤懑和不安。在这种情势下,臣斗胆劝谏陛下,务必隐忍一时之怒,暂时不要降罪于他。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杨琦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刘协心头的怒火,也让他认清了残酷的现实。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眼中充满了屈辱的泪水,最终长长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艰难地点了点头,采纳了杨琦的建议。这口混着血泪的腐臭之气,他只能生生咽下。

刘协在北坞忍受着饥馑与屈辱的同时,坞堡之外的长安城及周边地区,已彻底沦为修罗场。李傕和郭汜的军队如同两只伤痕累累却依然凶残的野兽,在长安及其周边地区持续地相互撕咬。

他们为了争夺对皇帝的控制权、为了抢夺残存的粮草、为了宣泄彼此的仇恨,不断爆发激烈的冲突。《三国志》记载:“相攻击连月,死者万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