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汉末龙裔

浑浊的空气沉重地压在刘协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黏稠的泥沼里挣扎。

这早已不是天子车驾应有的威严气息,而是数万人马汗臭、牲畜粪便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粗粝蛮荒的膻腥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

它们无孔不入,日夜侵蚀着李傕军营中心这片象征皇权的狭窄区域,将刘协紧紧包裹。他感觉自己像被活埋在一口巨大而污秽的棺材里,棺盖正一寸寸压下,碾碎他残存的天子尊严。

营帐外,羌胡人粗嘎的吆喝、白波贼肆无忌惮的狂笑、兵器随意的碰撞、战马不安的嘶鸣,汇成一片永无休止的喧嚣之海,狂暴地冲刷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壁垒。

营地的秩序早已荡然无存。李傕麾下那些本就桀骜不驯的西凉兵卒,如今混杂了大量新近依附的羌胡和白波贼众。

这些外来者像一股股无法驯服的浊流,冲垮了军营里本就稀薄的约束。羌胡们披着散发膻味的皮袄,脸上涂着诡异的油彩,眼神如同在荒野中逡巡的饿狼,肆无忌惮地扫视着一切。

白波贼则衣衫褴褛,眼神浑浊却又带着一股亡命之徒特有的、对一切美好事物的贪婪觊觎。他们聚集成堆,用粗鄙难懂的土语高声喧哗、角力、甚至毫无顾忌地在营道旁解手,将整个营地搅动得乌烟瘴气,活脱脱一个巨大的、混乱无序的贼巢。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原本李傕麾下那些西凉悍卒,尽管桀骜不驯,但对皇帝营帐尚存一丝源于对昔日董卓权势阴影的、模糊的忌惮。他们最多只敢在远处偷偷窥视,眼神里混杂着敬畏、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然而,羌胡人和白波贼没有见过天子的派头。在他们看来,营地里那个穿着华丽袍服、被一群人小心翼翼围着的年轻人,不过是这片弱肉强食的丛林里,一只被猛兽圈养起来的、最为肥美珍贵的猎物。

他们毫不掩饰对皇帝营帐内一切华美之物的垂涎——那些在粗陋军帐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的锦缎帷幕、镶嵌着珠玉的器皿、温润生光的玉器,甚至皇帝身上那件象征身份的玄色深衣的滚边纹绣,都足以引发他们原始的占有欲。贪婪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触手,一遍遍在营帐内外逡巡,带着赤裸裸的觊觎。

刘协的目光透过帐帘的缝隙,落在外面那些晃动的身影上。那些目光,那些毫不掩饰地投向皇后伏寿所在位置的目光,让刘协看的非常恶心,是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伏寿,他的皇后,正值青春年华,即便在这朝不保夕的流徙中,也努力维持着皇家的体面与洁净,那份端庄秀丽在这粗粝的环境中如同淤泥里开出的白莲。

然而这美丽,此刻却成了吸引豺狼的诱饵。那些羌胡和白波贼的目光,赤裸裸地在她身上舔舐,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令人作呕的占有欲和亵渎的饥渴。

刘协甚至能看到几个白波老兵,远远地指点着皇后的营帐,脸上挂着下流猥琐的笑容,互相推搡着发出意义不明的哄笑。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窜上他的脊背,手指在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以往李傕士兵在刘协的营帐外也只敢偷偷观望,尚且有所收敛。如今这些胡人和贼军没有丝毫忌惮。他们三五成群,抱着膀子,公然站在不远处,对着皇帝的营帐指指点点,放肆地评头论足。

那目光毫无遮挡地扫视着,仿佛在打量一座毫无防备的宝库。有时帐帘被风吹动或侍从进出时掀起一角,外面立刻会爆发出几声怪异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哄笑,如同砂纸摩擦着刘协紧绷的神经。

“寿儿,”刘协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他不敢回头去看伏寿此刻的神情,“把帐内那些……珠玉、佩饰,所有显眼些的物件,都收起来吧。收得越深越好。”

伏寿沉默着,没有询问,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她只是微微颔首,如同最温顺的臣子接受天子的敕令,转身走向帐角那个沉重的樟木箱。她的动作依旧保持着世家贵女特有的从容韵律,但微微僵硬的肩线和过于急促的呼吸,泄露了她内心深处的惊惶。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几件温润的玉璧、一串光泽内敛的珍珠项链,还有几卷用金线装裱的帛书——这些曾是皇家威仪的象征,如今却成了招灾惹祸的祸根。

她将它们一一裹入素色的布帛,再深深埋进箱底,仿佛在亲手埋葬一段早已逝去的荣光。营帐内原本那点微弱的光泽瞬间黯淡下去,如同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刘协看着伏寿忙碌的背影,那纤细的腰肢在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柔弱的弧线,心中那团怒火混杂着无边的酸楚,灼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帐外,那些贪婪的目光似乎并未因帐内光华的收敛而移开半分,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逡巡着,仿佛能穿透厚厚的毡布,黏着在那抹纤细的身影上。刘协猛地攥紧了拳头。

然而,最让刘协难以忍受的是夜晚。更深的屈辱,随着夜色的降临而如影随形。白日里那些觊觎的目光,在夜幕的掩护下,化作了更为卑劣的窥探。当营火渐次熄灭,月光惨白地涂抹在千篇一律的灰色营帐上时,属于天子的那顶营帐周围,便成了鬼祟的舞台。

刘协与近臣丁冲、钟繇在灯下低声商议着渺茫的出路,帐外那些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带着下流揣测的窃笑,便如同毒蛇般钻入耳中,令君臣三人的话语每每尴尬地中断。

“陛下,”钟繇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透支后的疲惫,“李傕所求,无非粮秣、名义。眼下…唯有虚与委蛇,示之以弱,或可暂缓其逼凌。至于郭汜那边……”他摇了摇头,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刘协无力地挥了挥手,像要驱散眼前无形的阴霾,又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精力:“罢了,卿等所言,朕已知晓。夜深了,都…退下歇息吧。”

那声音里透出的虚弱和厌倦,让丁冲与钟繇心头一紧,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沉重与无奈。他们深深一揖,默默退出了营帐,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营区夜晚特有的、混杂着鼾声与梦呓的嘈杂背景里。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那片令人窒息的世界,却带不走弥漫其中的压抑。刘协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缓缓走向自己那方小小的“寝处”。

然而,就在他靠近营帐侧翼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几个模糊的身影——几个裹着厚重皮袍、脸上带着红晕、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放肆的羌胡士兵。

他们正毫无顾忌地朝着营帐方向探头探脑,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好奇、戏谑和贪婪的古怪笑容,目光似乎能穿透帐幕,搜寻着里面那个传说中美丽非凡的汉家皇后。

一股邪火“腾”地窜上刘协的头顶!连日积压的屈辱、愤怒和身为帝王却被视作笼中玩物的巨大悲哀,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他猛地停住脚步,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紧接着,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将身上那件象征身份的玄色披风狠狠向后一甩!厚重的布料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带着一股凛冽的风声卷向那几个胡人。

“哗啦!”一声裂帛般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厚重的锦缎披风在惨淡的月光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凛冽的破空之声,如同一条愤怒的黑龙甩尾抽击!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帝王余威的动作显然震慑了那几个羌胡兵。他们脸上的嬉笑瞬间凝固,被惊愕和一丝本能的畏惧取代。几个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互相推搡着,慢吞吞地站直了身体,但眼神依旧飘忽闪烁,毫无真正的敬畏。

刘协胸口剧烈起伏,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那目光冰冷如刀。他不再理会这些蛮兵,猛地掀开帐帘,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去。

帐内,伏寿正不安地坐在简陋的榻边,显然也被刚才帐外那声披风的脆响惊动。看到刘协脸色铁青、气息粗重地进来,她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痛楚。她默默起身,迎上前来,动作轻柔而娴熟地为自己的丈夫宽解外袍的系带。

沉重的深衣被褪下,露出里面素色的中单,刘协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身上仿佛还压着千钧重担。两人无言地相拥躺下,薄薄的衾被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刘协紧紧闭着双眼,试图将意识沉入黑暗,逃离这令人发疯的现实。

然而,帐幕的隔音效果形同虚设。刚才被他披风惊散的那几个羌胡兵并未走远,反而像是被激起了某种恶趣味的兴致,聚拢在离营帐更近的阴影里。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议论,而是清晰无比的下流话语,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刘协的耳膜。

“听见没?里面好像没动静了?”“啧,天子……也就那么回事吧?能比咱们放羊的汉子强?”

“……啧,听老六说,动静小得很呐……”“……可不是?跟个小鸡仔似的,能有什么劲儿?白瞎了那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嘿嘿,要我说,还是咱们胡人的汉子……”“可惜了那美人,细皮嫩肉的,跟着这么个……”

“啧啧,那皇后岂不是守活寡?可惜了那身段脸蛋儿…”“守活寡?嘿嘿,说不定人家娘娘正愁没个真汉子呢…哈哈…”

污言秽语毫不避讳地钻入帐内,一句句,清晰得如同在耳边低语。刘协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一股滚烫的血液直冲头顶,又在瞬间冷却成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感到身旁伏寿的身体也在瞬间绷紧,她的呼吸变得极其轻浅,仿佛连呼吸稍重一点,都会引来帐外更恶毒的窥探和嘲弄。

她将脸深深地埋进他的臂弯,单薄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洇湿了他中衣的布料,那湿热的触感如同烙铁烫在心上。

巨大的羞愧和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愤怒在刘协胸腔里疯狂冲撞,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黑暗中,刘协瞪大双眼,死死盯着低矮的帐顶,那粗糙的毡布纹路在视野里扭曲变形,帐外的窃笑和议论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身为天子最后的尊严。

时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块。这一夜,格外漫长,如同在滚烫的耻辱油锅中煎熬。

次日,当灰蒙蒙的天光勉强透过营帐缝隙时,刘协感到的不是新一天的开始,而是昨夜耻辱的延续。他头痛欲裂,眼眶深陷,昨夜帐外那些恶毒的私语如同跗骨之蛆,依旧在脑海里嗡嗡作响。生理的需求最终压倒了精神的萎靡,一阵强烈的尿意袭来,无法再拖延。

他阴沉着脸,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营帐。清晨的军营弥漫着一股隔夜的浊气和柴火的烟味。负责今日值守的,并非李傕的西凉兵,而是杨奉麾下的白波军。

一个身材矮壮、肤色黝黑、穿着不合身皮甲的士兵立刻迎了上来,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却毫无敬意的“恭敬”。此人正是杨管。

如今他骤然被派来守卫天子,心中除了那份被强加的、懵懂的责任感,更多的是一种混杂着好奇和某种莫名优越感的窥探欲。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刘协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一双眼睛却像黏在了前面那个穿着虽旧但料子明显精贵的年轻人身上,不停地上下打量着。

杨管是河东郡杨县人,出身乡野。当初黄巾起义的余烬复燃,郭太在白波谷扯旗造反,震动河东。年轻的杨管也曾热血沸腾,觉得这是个出人头地的好机会。

他兴冲冲地拉上同乡、时任郡吏的徐晃,准备一起去投奔白波军。可徐晃那家伙,不知听了什么风言风语,竟然说幽州那边有一支什么“镇北将军”的队伍,是为百姓打仗的。

他放着家门口的白波军不投,非要舍近求远跑到那冰天雪地的幽州去!杨管当时就觉得徐晃脑子被驴踢了,投军不就是为了有口饭吃、能抢点东西?什么“为百姓”,听着就虚头巴脑!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图什么?

如今,他作为白波军的一个小卒,竟然轮值到了看守天子的差事!这在以前,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一个小地方来的泥腿子,祖坟冒青烟也见不着天子一面啊!

此刻,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素色常服、但依旧掩不住清贵气质的年轻人,心里充满了新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敬畏与轻蔑的复杂情绪。

这就是天子?看着也就比自己还年轻些,细皮嫩肉的,眉头紧锁,一脸晦气。听营里那些混久了的老兵油子私下里嚼舌根,说这位“明陛下”不仅性子软,连那方面也“软”,时间短得可怜,真是委屈了那位天仙似的皇后。每次老兵们说起这个,都是一脸猥琐的同情和幸灾乐祸。

其实这不怪刘协,他每日被困在军营中,性情压抑不说,关键还被人监视偷窥,这给谁能持久?

杨管心里也琢磨过。整天被圈在这破地方,跟坐牢似的,外面还一群大老爷们竖着耳朵听墙根,换谁谁能‘行’?吓也吓软了!”他这么想着,脸上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优越感的怜悯。

此刻,看到刘协阴沉着脸走出来,脚步方向明显是去营区角落那个简陋的厕坑,杨管立刻想起了管事头目严厉的吩咐:“看紧了!寸步不离!出了岔子,拿你是问!”

他不敢怠慢,连忙挺直腰板,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刘协身后。他的脚步踩在泥地上发出“噗噗”的声响,像甩不掉的影子。

所谓的厕坑,简陋得令人心酸。不过是在营区边缘挖了个深坑,四面用湿泥和树枝草草糊起半人多高的矮墙,勉强算作遮挡。墙头参差不齐,人蹲在里面,肩膀以上几乎完全暴露在外,视野毫无阻隔。寒风毫无遮拦地吹过,带着粪便的恶臭。

刘协走到厕坑边,脚步顿住。他看了一眼身后如影随形、站得笔直的杨管,又看了一眼那低矮的土墙,苍白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那目光里的屈辱和抗拒几乎要溢出来。

杨管却像是完全没看见,或者看见了也毫不在意,只是牢牢遵守着“寸步不离”的命令,如同木桩般钉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一双眼睛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刘协。

刘协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恶臭的冰冷空气,胃里一阵翻腾。他别无选择,只能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被公开处刑般的屈辱感,转过身,背对着杨管的方向,动作僵硬地开始解腰间的系带。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有千斤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恶臭中,杨管脑子里那根关于“天子不行”的弦,鬼使神差地又被拨动了。强烈的、卑劣的好奇心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老兵们那些猥琐的议论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时间短…是不是因为…家伙事儿也不中用?”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

他的目光,原本只是刻板地盯着刘协的背影,此刻却不由自主地向下偏移,带着一种探究的、评判的意味,灼灼地聚焦在刘协解开的衣袍之下、那被中衣下摆半遮半掩的地方。他想“印证”一下那些传闻。

刘协刚解开衣带,便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来自墙外的、灼热而放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刘协的神经本就绷紧到了极限。一股冰冷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他,让他脊背发凉。他下意识地侧过身,试图用身体遮挡住自己的部位。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僵硬!一股冰冷的羞耻感夹杂着暴怒直冲头顶!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向侧面又拧转了一下身体,试图用更别扭的姿势,将自己的下半身完全隐藏在土墙那微不足道的阴影里,同时将衣袍的下摆慌乱地向下拉扯。

他越是躲闪,越是遮掩,反而激起了杨管心中那股粗野的、带着恶意的窥探欲。杨管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脖子下意识地往前探了探,脚下甚至不由自主地、极其轻微地挪动了一下位置,试图调整角度,看得更“清楚”些。他黝黑的脸上,那原本刻板的表情,此刻被一种混合着好奇、嘲弄和某种下流期待的神色所取代。

刘协这一躲闪,反而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更激起了墙外杨管那种猎奇般的窥探欲。“嘿,还躲?”杨管心中嗤笑一声,身体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微微前倾,脖子下意识地伸长,歪着脑袋,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地投向那个他极其渴望窥见的地方。矮墙的遮挡形同虚设,刘协侧身的动作反而暴露了更多。

刘协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惨白如纸。怒火如同岩浆在血管里奔涌,烧得他浑身颤抖。他猛地抬起头,两道如同淬火利剑般的目光狠狠刺向墙外那个矮壮的士兵。“放肆!”一声压抑着雷霆之怒的低吼从刘协的齿缝间迸出。

杨管被刘协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暴戾杀意的目光刺得一激灵。然而,他的愤怒非但没有震慑住杨管,反而让这个粗鄙的军汉脸上露出了混杂着得逞和毫不掩饰的轻蔑神情。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结果似乎印证了营中那些粗鄙的流言。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强烈优越感的轻蔑和嘲讽,如同肮脏的泡沫,瞬间涌满了杨管的心胸。

他强行压下那一丝本能的后怕,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撇起,扯出一个极其明显、极其刺眼的讥诮弧度。那笑容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仿佛在说:“呵,天子?不过如此!果然是个没用的银样镴枪头!”他甚至微微扬了扬下巴,眼神斜睨,用无声的肢体语言表达着“不过尔尔”的结论。

刘协猛地转回头,不再看杨管那张令他作呕的脸。但那股被彻底践踏的暴怒和深入骨髓的羞耻,如同岩浆在他体内奔突咆哮,几乎要冲破这具脆弱躯体的束缚,将他焚烧殆尽。

他死死咬着牙关,齿缝间发出咯咯的轻响,身体如同狂风中的枯叶般剧烈颤抖。身下是污秽的厕坑,身后是轻蔑的目光,头顶是惨淡的天光,汉家天子刘协,就在这恶臭与屈辱的泥沼中,完成了他此生最为漫长、最为煎熬的一次如厕。

这赤裸裸的鄙夷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刘协的心上。他几乎是踉跄着整理好衣袍,挺直了腰背,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帝王仪态,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走回自己的营帐。身后,杨管那如同芒刺的目光似乎依旧黏在他的背上,久久不散。

一日午后,刘协心烦意乱,掀开帐帘,想透一口那浑浊却也聊胜于无的空气。然而,目光所及,营帐门外不远处,一个突兀扎眼的景象瞬间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让他如同被冰水从头浇下,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就在距离他营帐大门不过十步之遥的空地上,不知何时,竟竖起了一座小小的神龛!神龛的漆色未干,在阳光下泛着一种刺目的暗红。龛内供奉着的木主牌位上,赫然刻着“汉故相国董公讳卓之神位”!

香炉里插着几支粗劣的线香,青烟袅袅,散发出劣质香料特有的刺鼻气味。龛前的地面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尚未干透的血迹和几撮沾血的动物毛发——那是刚刚举行过祭祀的痕迹。

原来李傕在巨大的军事压力和内心的恐惧驱使下,愈发沉溺于怪力乱神之中。他本就信奉一些旁门左道,此刻更是变本加厉。他的营帐内,整日聚集着一群装神弄鬼的道士、巫婆。

这些人敲着震耳欲聋的鼓,唱着谁也听不懂的诡异歌谣,手舞足蹈,烟雾缭绕,声称能请来“天神”下凡相助。李傕对此深信不疑,虔诚地参与其中。

李傕在皇帝住所的门外边为董卓打造了一龛神座,多次以牛羊之礼祭祀。每次用牛羊牺牲祭祀完董卓,李傕都会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和香火味,直接来到皇帝的居所“问安”。说是问安,每一次都必定请求入见天子。

李傕并非孤身前来,他身后永远紧跟着三名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手按腰刀的西凉悍卒!这三名侍卫如同凶神恶煞的门神,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帐内每一个人。

而李傕本人,更是毫不掩饰他的跋扈!他右手习惯性地握着他那根粗硬的马鞭,鞭梢无意识地轻轻甩动着,发出细微却令人心颤的“啪啪”声;左手则直接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拇指甚至不时摩挲着冰凉的刀镡!

这哪里是臣子觐见天子的仪态?这分明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军阀在巡视他的囚徒!侍中杨琦、李祯,黄门侍郎丁冲、钟繇等人目睹此景,无不骇然失色,心头狂跳!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侍中杨琦、李祯等,黄门侍郎丁冲、钟繇等一看李傕的这个阵仗,都很惶恐,但你也没法说人家。于是他们也“带剑持刀”,在皇帝身边站着,也算是对等压制吧。

李傕这个人文化水平不高,也不会说个话儿。他连怎么称呼皇帝都不大清楚,总是用“明帝”“明陛下”这种称呼,汉献帝听了这称呼都快晕过去了。

不过,天子刘协的情绪管理能力还是很好的。之前侍中杨琦向皇帝进谏,认为不要激怒李傕为好。所以皇帝压抑住自己的恶心,对李傕总是很客气。

李傕经常婆婆妈妈地跟皇帝絮叨,郭氾如何如何有罪、如何如何让不好,皇帝都在一旁顺着李傕的意思附和着。

刘协的这份隐忍,竟意外地收获了效果。李傕见“明陛下”如此“通情达理”,每次都顺着自己说话,心中大为受用。

他走出皇帝居所后,得意洋洋地对左右亲信说:“明陛下真贤圣主”这番“赞誉”让李傕产生了一种错觉:天子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是理解并支持他讨伐郭汜的!这种虚幻的认同感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使他对自己更加充满信心,仿佛手握大义名分。

不过,李傕毕竟是在刀口上舔血多年的人,疑心并未完全消除。他走出坞门后,忽然想起刚才皇帝身边那些侍中、侍郎们似乎都带着刀剑。

这让他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此曹子将欲图我邪?而皆持刀也”这些人带刀做什么?难道是想图谋我吗?一丝疑虑和警觉在他心中升起。

这时,侍中李祯,这位与李傕同是凉州出身的老乡,敏锐地察觉到了李傕的疑虑。他深知李傕的性格,赶忙上前打圆场,笑着解释道:

“将军多虑了!刚才侍中、侍郎们持刀而立,那是因为我们现在身处军营之中啊!军中有军中的规矩,身为臣子,护卫陛下,身处行伍之地,岂能不佩戴武器?这可是国家长期以来的制度规定!完全是依制行事,绝无他意!”

李祯这番合情合理、又抬出“国家制度”的解释,成功地打消了李傕的疑虑。李傕一听,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哦哦,原来如此!是俺多心了!”疑云顿消,他也就放下心来,不再深究。

李傕的身影消失在营帐外,那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擂鼓般敲在刘协的心上,每一下都带来沉闷的回响。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光,却隔绝不了那无孔不入的屈辱和绝望。刘协依旧端坐在那里,身姿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像。他缓缓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上。那指尖冰冷,毫无血色。

营帐外,属于李傕营地的那片喧嚣似乎达到了高潮。巫婆们尖利癫狂的、如同鬼哭般的“神谕”吟唱声,道士们沉闷而急促的鼓点,士兵们受赏后狂放的欢呼和猜拳行令的嘶吼……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混乱的声浪,如同无形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这顶孤零零的营帐。

这声浪,是李傕权力和愚妄的颂歌,是压在刘协头顶、宣告他彻底沦为囚徒的沉重枷锁。在这震耳欲聋的野蛮狂欢的包围中,这顶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营帐,显得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微不足道。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日复一日的囚禁,这毫无底线的羞辱,这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窥视……它们不仅是在凌迟他的尊严,更是在一寸寸地蚕食他作为天子最后的气运和生机。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在这铁桶般的囚笼中,凿开一丝微弱的缝隙,透进一点可能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