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青衫抚雨,千山俯首

谭逸飞眼皮一跳,猛然抽剑暴退。

剑锋带出的不是血,而是青山府街巷间飘来的黑烟。

米铺掌柜克扣陈粮的窃笑、赌徒押上妻儿的嘶吼、稚童捡起染瘴铜钱的欢喜……

万般恶念在烟中翻涌。

“多谢宗主这一剑。”

瘴灵破碎的胸腔里,赵无延收集起来的无穷瘴毒火种遇血疯长。

孟阳旭布下的七十二面琉璃镜同时震颤,每面镜中皆映出不同面孔的心魔。

【镜海锢尘】裂开第一道缝。

谭宗主掐诀欲引紫微帝星。

瘴灵指尖轻勾,人间恶念竟缠住星斗经纬。

即便在孟阳旭的镜海里被数次碾碎躯壳,但瘴灵一次又一次的凝实身躯!

瘴毒不灭,瘴灵不死!

这就是独属于先天之灵的天赋神通!

近乎无解!

谭宗主扣住天垣剑的手指节发白。

瘴灵身躯化做青烟,从镜海飘出,一掌拍在猝不及防闪避的孟阳旭胸口。

“你困住的不过是皮囊。”

她腕间垂落的青丝忽然缠住七十二面琉璃镜。

镜中倒映的青山府赌坊、医馆、茶楼里,无数百姓眼底泛起黛青色。

赵无延种下的贪欲毒种在这一刻尽数萌发。

谭逸飞剑诀急转,天垣剑引动的银河却开始倒流。

北斗星链寸寸崩裂,谭宗主袖口渗出血珠。

“孟师兄,镜海!”

七十二面琉璃镜同时震颤。

沧海幻境里翻涌的不再是潮水,而是青山府百姓十一年前癫狂抢夺解药的画面。

孟阳旭闷哼倒退,咳出血沫捏碎木剑,沧海幻境如褪色水墨湮灭。

【镜海锢尘】神通反噬。

谭逸飞催动天垣剑截杀。

“你若杀了我,我自毁灵智,让你永不能得到先天之灵!”瘴灵喝道。

谭逸飞迟疑了一瞬,也就是这一瞬,瘴灵残躯主动迎向剑锋。

毒血溅上北斗星链的刹那,整个天穹经络泛起霉斑。

瘴灵不闪不避,硬吃下这一剑。

指尖却生生扯碎三宿星辉。

不等谭宗主反应,左肩已被瘴灵重生后的五指贯穿。

不死不灭,以伤换伤,以命换命!

“哈哈,人心贪欲,果真连金丹境都难以免俗!”

“待我瘴毒染遍天下人,就算是徐清宁的剑也护不住这人间!”

瘴灵哈哈大笑,低头俯视着两个刚刚还高高在上的金丹修士,此时已是身受重创!

望此一幕,玄霄弟子竟心生绝望。

如果连金丹境的宗主和大长老都对瘴灵无可奈何,那还有谁能阻止对方!?

玄霄宗风雨飘摇,万籁俱寂!

可紧接着所有人,包括瘴灵都意识到不对。

四周过于安静!

天地再安静,也不可能安静到如此程度!

没有剑鸣,没有风声,连自己聚拢瘴毒的沙沙声都消失了。

就像有人抽走了天地间所有杂音,只留下纯粹的杀机。

万籁俱寂,所以所有人都清楚的听到……

风中传来一曲杏花谣。

……

最后一捧土落在坟头时,雨丝恰好穿过徐清宁的指缝。

让苏小檀先赶回青山郡,徐清宁则蹲在周大福的碑前,替老郎中抹去碑顶的积水。

青苔在指腹留下墨绿色痕迹,像是把十一年试药的苦都沁进了石纹里。

见星月如故,不见故人如初。

再起身,徐清宁身影已至玄霄山门外。

青衫云中来,剑冢深处五百年的铁锈味突然淡了。

孟阳旭捂着胸口咳出的血还凝在半空,谭逸飞被贯穿的左肩尚未坠落血珠,玄霄弟子们凝固的绝望凝固在喉头。

整座山的时间流速,竟被来人的剑意压慢了半拍。

徐清宁神色平静,口中哼唱着温软调子。

那曲子像是母亲哄孩子入睡的童谣,又像是老大夫碾药时的哼唱,在剑冢呜咽的风声里格格不入。

毒瘴凝成的青衣女子忽然绷紧足尖,绯色指甲掐入掌心。

她诞生以来第一次想逃,整座剑冢的残剑也在嗡鸣。

不是恐惧,是锈铁遇见真正锋芒时的战栗。

剑冢五百年的锈蚀之气匍匐在那人靴底,像臣民为君王让出御道。

“徐道友?”

谭逸飞按着左肩血洞踉跄刚开口,半句客套便卡在喉间。

因为他发现年轻道士甚至没有抬眸。

洛无瑕发现雨停了。

不,是漫天雨珠悬在徐清宁周身三寸,映着十万大山将倾的暮色。

那一袭青衫,像是被无形画笔从水墨里单独勾出的留白。

“徐道友……”

孟阳旭捏碎的桃木剑柄刺进掌心。

徐清宁才终于停步。

因为瘴灵已近在咫尺。

她碾碎脚下残剑,毒瘴凝成千百张人脸浮上半空。

有赵无延癫狂的笑,有周洹嘶吼的恨,有青山府百姓抢夺解药时的狰狞。

瘴灵笑了:“好一柄人间红尘剑。”

徐清宁仍在哼曲。

“你来又如何?”

“瘴毒已散,我已是不死不灭之身!”

瘴灵狂笑,似乎要以这笑声来掩饰心中那没来由的惶恐。

第一片雨滴落在徐清宁肩头。

瘴灵突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徐清宁屈指轻叩虚空,悬在空中的雨珠开始下落。

不是垂直的,而是像被某种无形剑意削过,碎成菱形的光斑坠向瘴灵眉心。

“铮——”

第一粒雨珠贯穿瘴灵额角。

她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陶罐碎裂的声响,五百年来吸纳的贪念正从七窍喷涌而出。

瘴灵尖啸着炸成毒雾又重组。

她终于不再笑。

“第一次。”

徐清宁进山后的第一句话。

他说得轻,可每个字落下,谷雨时节的山雾便退开三丈。

瘴灵在十丈外重组身形,声音凄厉:

“我有万民恶念为薪,你杀不死我。”

毒蛟自地脉冲天而起,撞向那个哼曲的身影。

霄七峰随蛟龙抬首之势倾斜,可徐清宁只是伸出两指,在蛟首即将触到衣摆的刹那……

弹指。

蛟龙保持着狰狞姿态凝固,旋即化作万千青萤。

第二滴雨滴叠在相同位置,瘴灵刚昂起的头颅碎成青烟。

瘴灵发出非人的尖啸,可那声音刚出半句,便撞上雨滴成了粉碎。

雨越下越密。

天有多少雨,便有多少剑!

没有剑气纵横,没有风云变色,只有雨打杏花落。

“那是……剑气化形?”有弟子哑声问。

没人回答。

玄霄上下,只能以呆若木鸡的表情,观仰着那年轻道士的姿态。

瘴灵第七次重塑身躯时,发间垂落的青丝已变得霜白。

“徐!清!宁!”瘴灵嗓音里渗出血锈味。

青丝凝成的毒刃刺向徐清宁咽喉时,最先崩裂的是刃尖。

紧接着是刃身、刃柄,最后是缠在刃上的贪嗔痴恨。

那些赵无延精心收集的恶念,连孟阳旭的镜海都能腐蚀的剧毒,此刻像曝晒三年的蛛丝般脆弱。

徐清宁甚至没有握剑。

雨落声里,瘴灵只能听到那首杏花谣如同魔咒一般缠绕在她心头。

她宁可撞进孟阳旭未散的镜海幻境,也不敢听清徐清宁哼到尾声的那句“千山雪未消”。

那一瞬间,谭逸飞回想起来。

眼前的年轻人十二年前剑道还未大成时,便是一人一剑,强闯玄霄。

是他们主动借剑冢为其磨炼剑意吗?

不,不是。

是他们玄霄上下,无一人是那少年之敌。

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

第八百三十次复活,瘴灵咒骂,吐尽人间怨毒。

第一千四百九十七次复活,瘴灵痛哭求饶,极尽谄媚之语。

匍匐在徐清宁脚边,甚至愿意做其剑灵。

当瘴灵第两千八百九十七次复活,她已经崩溃,尖啸着撕开胸腔。

“你要杀我多少次才能泄愤!?”

徐清宁终于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让谭逸飞想起自己筑基那年,站在万丈冰崖上仰望北斗的寒意。

不是杀意,是皓月俯视草叶凝霜的漠然。

弱者的不死,不过是把墓碑刻成枷锁的模样。

“你的不死不灭……”徐清宁终于开口。

“是周神医试了三千七百三十种毒草换来的。“

徐清宁松手,墓碑上青苔落地。

没有剑气纵横与法诀轰鸣,唯独漫天雨幕违背常理地向上倒流。

那些被瘴毒浸染的水珠在半空凝结成冰。

每一粒冰晶里都映着周洹背妹妹求医的剪影、苏小檀烤焦的梅花酥、阿莲挂在窗前的褪色风铃。

三千红尘倒卷,压在瘴灵脊梁的却不是杀意……

而是活着本身的重量。

瘴灵双膝砸进剑冢残碑时,终于看清徐清宁眸中映出的景象。

那青衣道人眼底没有她,只有青山郡炊烟里一根根将熄的柴火。

毒瘴凝成的躯体不断蒸腾出黑雾:“药方不成,瘴毒不灭,我就不会死!”

“你能有多少寿命耗在我这里?”

“那你该祈祷。”徐清宁轻声道。

“周洹小子最好能把药方补齐。”

瘴灵似乎意识到什么,突然僵住。

整座剑冢的温度突然消失了。

她的“瘴毒不灭身不死”的先天神通确实无与伦比,如今唯一缺的便是时间。

只要给她时间,就算眼前道士是剑仙又如何?

但她不死不灭的前提是瘴毒存在。

若是这道士当真狠下心斩灭青山府的所有染毒之人,那……

瘴灵颤抖着低头去看刚刚坠地的青苔。

青苔早已消失不见。

一同不见的,还有玄霄第七峰上的雨珠。

天高不见处,雨珠压青山!

徐清宁面色无悲无喜。

只待周洹做出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