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新生天光落

周洹横刀抵住门缝,腕骨压着青砖。

刀脊映出千百张扭曲面孔,与十一年前火海人影重叠成墨团。

血水在门缝下积成蜿蜒赤溪。

孙田肩抵扁担,脊骨压得门闩嘎吱作响。

李驼子刻刀已断,仍攥着半截刃锋戳向木隙。

周洹舔到齿间腥锈,才惊觉掌心被刀柄磨得绽肉。

谩骂溅在孙田脊梁,这糙汉竟以肉身顶住门栓,断木扎穿肩胛也不退半步。

血珠渗过葛衣,孙田心中只有身后的妻子与女儿。

苏小檀的狐火在巷尾明灭不定,赵无延阴笑如蛇信舔舐耳际。

“周小子,你的手……”

李驼子目光一瞥,忽然惊声道。

周洹低头望去,掌心青鳞疯长。

大量毒瘴聚集,周洹体内一直被药物压制的瘴毒于此刻爆发。

周洹身体顿时脱力,一头栽倒在青石板上。

缺了周洹这饮露境的力气,门栓顿时开裂!

孙田闷哼半声栽进泥水,断木贯入腰腹。

李驼子踉跄扑去堵缺,枯掌嵌着碎瓷,血珠砸在周洹靴面。

“周家崽子……”

孙田蜷成虾子,五指抠进青砖缝。

“护好我婆娘。”

门扉轰然坍落半扇。

周洹挣扎着起身,横刀迎上暴民铁锄,刀刃崩出火星。

胃袋绞痛,周洹七窍涌出黑血。

挡不住的人潮汹涌,将周洹直接淹没,栽倒在地。

毒瘴在经络间如活蛇啃噬,青鳞爬上脖颈,视线被血雾遮蔽。

无数双手如同蛇窟般探向周洹。

天空似被浓云笼罩,一点点缩小。

“救人的死了,害人的活着,这天道算个屁!”周洹咳出黑血。

可在这阴云缝隙之中,周洹看到了那用脊背抵住门框,血滴在给未出生孩儿缝的虎头鞋上的孙田。

“我爹护我时,背脊也这般佝偻么?”

想起李驼子刻刀脱手前,将孙女李罄推进产房。

独眼最后瞥向周洹的一瞬,眼中毫无怨怼。

“为什么会毫无怨言?”

十一年前李驼子的儿子儿媳,皆死在毒瘴之中。

可如今听到消息后,却是第一个来相助提醒。

李驼子相信的是周洹吗?

不,他相信的是十一年前为了医治青山府百姓,最后妻死弃子的周大福!

这是传承了十一年的信任。

院里暴民撞门声忽远忽近,像隔着层浸药纱布。

暴乱之中,周洹怀中那枚铜币叮当落地,一路滚落至里屋。

铜钱停下时,雨势减弱!

周洹盯着骨碌滚向产房的铜板,青鳞正啮咬腕脉。

“咳……咳……”

里屋传来孙家娘子痛苦的呻吟。

“萌萌…剪刀…红布…”

阿莲与李罄一同,挡着产房屋门,护着那未出生的孩子。

大黄与其幼崽一同,拼命护着小主人。

“阿兄!”

阿莲咬牙,唤出心中最割舍不下的人。

这一声呼唤,将周洹从漆黑之中唤醒,心有明悟。

“是了……”

“爹护我,我护阿莲,阿莲护这孩儿,原来天道是条链子。”

恶如瘴毒,善如黄连。

前者漫山遍野生,后者需八载苦栽。

但能救命的,从来不是唾手可得之物。

周洹终于明悟了父亲为何如此坚持。

即便见过人心之恶,但仍然会为了那一点人性之善而愿意牺牲自我。

毒瘴在经络间嘶鸣,周洹摸向怀中。

十一年前爹背他逃出火海,怀中《千金方》烤得焦脆。

爹的笔迹在雨渍里洇开,最后一页空白处蜷着半截枯茎——

九阴草的根须,原是被血痂黏在纸背。

周洹咬碎草茎。

苦。

比八岁偷尝的黄连苦上百倍。

原来爹每夜伏案试药时,砚台里研的尽是此等滋味。

“爹,以前没和你说过,你熬的药,苦到大黄都不喝。”

周洹划开手腕引瘴毒入心脉,脑袋昏沉中轻笑。

“也就小爷聪明,知道在阿莲的药里掺些糖。”

他已做好了以身试药,以生命博得最后一线生机的准备。

恍惚间,周洹听见冰河开裂的脆响。

再回首,周围一切皆消散。

毒瘴凝成的寒雾漫过眼睫,再睁眼已是茫茫雪原。

低头看去,大雪埋膝。

周大福杵着药锄立在十丈外,麻衫猎猎如招魂幡,背影比断龙崖的雾更单薄。

“爹!”

周洹抬脚欲追,雪下忽伸出千百双青鳞手攥住足踝。

毒瘴幻化的赌徒们嬉笑着学舌:“周崽子,剜心祭天。”

雪原尽头,周大福始终不回头。

周大福提着琉璃灯走在前方,灯焰映出蜿蜒血线。

药锄划过冻土的痕迹,却成《千金方》的字句。

周洹每挣开一只鬼手,墨字便剥落一鳞:「仁」字缺了最后一横,「善」字丢了顶上那点慈悲。

“等等!”

周洹嘶吼着撕开胸前青鳞,毒血泼在雪地上灼出孔洞。

前方周大福的麻衫渐透如蝉蜕,背影像要化进雪雾。

周洹终于拽住爹的衣角,掌心却穿过一片虚影。

周大福的身形淡如残烛,雪粒簌簌漏过指缝。

隐约间,风雪呼啸之中,周洹竟听到婴啼之声。

如春雷击碎冰面。

“洹儿。”

周大福终于转身,幻影却淡如将熄的炭。

“推药方如推磨,得把自个儿碾进去当豆子。”

产房乍起的婴啼劈开幻境。

周洹回头,见天光如银针戳破毒瘴,撕开满天风雪!

新生儿哭声震碎心口青鳞。

“爹的豆子磨完了。”周大福最后一声笑散在风里。

“你的磨盘,得转下去。”

周大福聚力一推,将周洹推向现实与虚幻的裂隙。

冰原轰然塌陷,无数药方碎片逆雪升腾,在周洹识海拼出最后的解毒药方——

心头热血。

“洹儿,替我接住天光。”周大福残影含笑。

冰河崩裂处浮起万千襁褓,每个都裹着淡金晨光。

婴啼哭声回荡,似乎想要拉住渐远的周洹。

“爹!别走!”

周洹嘶吼时,冰面轰然倒转。

产房传来孙家娘子痛至心扉的呻吟,门缝溢出血腥,与暴雨搅成粉浆。

孙田蜷在槛外,仍握着给未出生孩儿缝的虎头鞋。

周洹跌落现世时,正听见孙萌萌嘶声喊出:

“生出来了!”

现实中的血腥气裹着新生啼哭涌来,周洹猛然呛出琉璃色毒液,他听见新生儿啼哭如嫩杏坠地。

啼哭嘹亮,骤雨停歇!

周洹呕出的黑血渗入泥土,与产房血水交汇,生出零星白花。

瘴毒与新生交汇,意志与传承相融。

周洹在剧痛中数着胎动,原来人心跳与更漏声相似,都是苦熬时的念想。

他摸索着撕下《千金方》末页,就着黑血补全最后一行。

“九阴佐以心头血,可化瘴为引。”

最后一笔黑血凝成字时,周洹腕间的青鳞簌簌剥落。

药方残页腾空而起,焦脆的纸屑间浮起金蕊,千字文拆解重组。

那些飘散的瘴毒凝成灰絮,被晨光一照,竟如蒲公英般四散纷扬。

墨迹如活蛇游走,顺着孙田虎头鞋上的血渍爬满整条街巷,驱散瘴毒。

赵无延的狂笑卡在喉间。

低头看去,瘴毒凝成的黑甲正片片剥落,露出底下苍老松脆的皮肤。

像一尊泥塑被暴雨冲刷出原形。

“周家崽子!”赵无延暴怒扑向周洹。

苏小檀的狐火比他更快。

少女从檐角跃下时,发间铜钱串叮铃晃荡。

她指尖捻着一片银杏叶,叶脉里流转的却不是妖火,而是周洹药方上逸散的鎏金字痕。

“道士哥哥说过……”

银杏叶划过赵无延脖颈,带起一蓬腥臭黑血。

“对付人渣,直接火化!”

赵无延踉跄后退,撞翻了药柜。

阿莲搀着周洹退到墙根,少年腕间青鳞褪成淡疤。

“我不甘心!”赵无延传来闷吼。

“人心本就……”

狐火顺着血丝燃进茧内,将后半句辩解烧成灰烬。

苏小檀轻轻一吹,灰烬随风而散。

而数百里之外的剑冢方向,则传来裂帛般的尖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