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往事再临,重温旧梦,有谁能不为之心头一惊?
一切都似曾相识……
2011年9月13日农历八月十六日
苏大年起了个大早,他和小虎子约好,今早要去无人岛赶海。满月的特大潮汐会带来海洋丰盛的馈赠。
“海岛人只要勤快,是饿不死的。”这是苏大年常挂在嘴边的话,话里头带着他身为海岛人的骄傲,也有他对自己的宽慰。从小失去父母的他,在海里胼手砥足谋生,靠着一片海养活了自己和弟弟苏大河。
临出门前,苏大年在海军蓝背心外面加了一件短袖衬衫。此刻,海风吹来,他还是感觉有些凉意。4点的天黑漆漆的,一轮满月发着白光悬在空中。苏大年瞅了瞅月亮,边走边想,这算是十五的月亮还是十六的月亮呢?他不由觉得发靥,这个问题,有点玄妙啊。
他已经三年没有看过八月十五的月亮了。自打女儿苏眉走后,家里再也没有了中秋赏月的习惯。苏眉在的时候,顶喜欢吃着月饼看月亮,问他各种关于嫦娥的故事。
女儿苏眉走了三年了。
“三年了。”苏大年用一种极为低沉的声音喃喃自语。这三年来,他没有一天停止过对女儿的思念。尤其是每次看到冯彩霞的女儿何家齐,总忍不住多瞄两眼——苏眉要是在的话,也该这么高了吧?14岁的姑娘咯,这几年正是拔个儿的时候。
苏大年一边走,一边习惯性地用双手搓了搓脸,试图打断自己的思绪。天底下没有一种痛可以和失去孩子的心痛相提并论,撕心裂肺,排山倒海。作为一个男人,他唯一能做的,是用不去想来阻断悲伤与自责。
他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件事了,但那件事已经和他的血液融为一体,在他的身体里时时流淌,没有一刻他能真正地放下。因为不止是他,还有人在为那件事而受苦。
路过弟弟苏大河家,用来祭祀月神的桌案还摆在露天,昨晚居然没收进去。大河他们小两口算是花枝岛年轻一辈里还会整点老传统的,这主要归功于他老婆燕秋。花枝岛有一个习俗,每逢中秋,要祭拜月神。这天晚上,家家户户在门口放张桌子,桌上摆满瓜果和饼食作为祭礼,祈求渔民出海平安归来。这一天,大家会睡得很晚,全家趁着开渔前的时光,团团圆圆吃个饭,再赏个月,聊聊家常,这是渔民们难得的团圆时刻。
苏大年心里暗暗庆幸,幸好当初大河没娶黎敏。大河这孩子,做事越来越让人操心,实在不靠谱。把弟弟培养成了大学生是苏大年迄今为止最大的安慰。这三十几年的生活苦多乐少,他认命了,但对于大河,他终归是希望弟弟能生活得好一些。
以前大家都瞧不起他们兄弟俩,自从大河上了大学,回花枝岛来做老师,现在年纪轻轻当上了学校的副校长,连他也跟着沾了光,乡里乡亲的见到他,都对他尊敬了不少。只是大河因为那件事情,一直在他和袁满面前抬不起头,心里没少受折磨。好在这几年有燕秋照顾他。
今天的海面,风平浪静,小虎子还没到。苏大年朝远处望了望,海面上漂浮着各式各样的渔船,再过一个礼拜就要开渔了,可惜他那艘机动船前年卖了。那船是他给人做了三年大副,拿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又借了外债才买上的。
苏大年今年35岁,已经打了18年的鱼,他打渔的本事在花枝岛是数一数二。苏大年平时话不多,但只要说起打渔,就滔滔不绝,别人常拿他开玩笑,说大年认识的鱼比他认识的字多。女儿苏眉出生那天,他正巧打上来一条13公斤重的苏眉鱼,苏眉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最早的时候在家门口捕鱼,三四天就能打个来回,后来去外海捕,一趟需要半个月到一个月。苏眉出事以后,他放心不下老婆袁满一个人留在家里,再加上海洋的年景也一年比一年差,索性就放弃了捕鱼事业,用自家的小楼开了个小旅馆。平日里再赶海捡点海货补贴家用,日子过得倒也还行。
“大年哥——”小虎子人还未到,声音先到,他看到苏大年已立在码头,便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过来。他上身穿着水手那种蓝白条纹的海魂衫,下身穿着一条暗红色的宽松长裤,两条大长腿一前一后在凝固的夜色中戳出一个又一个窟窿。
小虎子本名叫刘灿,属虎,长得一点也不小,一米八的大高个,今年26岁。因为打小长得虎头虎脑,大家都叫他小虎子,叫习惯了很多人便想不起他的大名叫什么。也难怪,这孩子读书不行,读到初中就嚷着不要读书,要下海捕鱼,连个叫他正式名字的场合都没了。
“我就不是读书那块料,大年哥才是我的偶像。”小虎子舌头比常人短一些,讲起话来没那么利索,每次读课文,都被同学笑话,还总有调皮的孩子模仿他说话,他很恼,不想去学校,经常逃课跟着苏大年去捕鱼,慢慢地他爹妈也放弃了对他学习道路上栽培的挣扎,就让他“靠海吃海吧”。
小虎子被刘胜利两口子带来花枝岛的时候已经5岁了,刚开始见着谁都躲,也不说话。刘胜利说是他远房亲戚的孩子,爹妈在车祸中死了,留下这么个孤苦孩子,吃完豆腐饭两口子一合计,这么多年也没生出个孩子,就把小虎子带来当自己儿子养。小虎子一开始叫刘胜利两口子叔叔阿姨,后来又改口叫了爹妈。不过,花枝岛上的人私底下都猜小虎子是刘胜利他们买来的,但又碍于乡里乡亲,也没有证据,就没人捅破这层纸。
哪知道小虎子16岁那年,花枝岛遭遇了百年一遇的台风,刘胜利两口子的渔船在台风中被袭击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两人双双遇难。自那之后,小虎子就成了苏大年的跟屁虫,一直跟着苏大年出海捕鱼。
“你这娃,准是睡过头了。”苏大年拍了拍小虎子结实的后背,“瞧瞧,这衣服都穿反了。”
小虎子尴尬地笑了两声,脱下短袖比对起正反,一身酱油色腱子肉在月光下愈发如山峦般高低起伏。苏大年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比这还壮实,现如今只剩下一身肥肉:“该讨个老婆管管你了,这些年老婆本存下来没哟?”
“大年哥,你又拿我说笑,来,今天我开船。”小虎子一个箭步跨上苏大年的小舢板,坐进了驾驶座。无人岛距离码头有七八公里,得二十来分钟。涨潮和退潮之间约摸4个小时,他们要趁着这个时间,去无人岛的滩涂和礁石堆里捞捕海货。
苏大年弯腰解开拴在铁墩上的缆绳。这个结一眼就看出是大河打的,大河喜欢夜钓,看来昨晚又出海去夜钓了,难怪祭拜用的桌子都没收进屋去。
许是昨天过节大家都睡得晚,苏大年和小虎子是今天最早到达无人岛赶海的人。要入秋的海水有些微凉,虽然穿着厚底水鞋,苏大年刚下水的时候还是不禁打了个颤,身体确实不如从前了。
无人岛以礁石为主,岛上植被不多,有部分赤红色的岩土裸露在外,像极了花枝岛渔民赤裸的胸膛。整座岛屿涨潮时四面环水,现在是退潮时间,才露出伸向海里的滩涂。这里的礁石是海蛎天然的栖息地,外壳坚硬的海蛎与礁石融为一体,相貌狰狞。
今天苏大年的主要目标不是海蛎,而是满月大潮带来的搁浅在岛上的大海货。“爆桶!爆桶!”小虎子戴上手套,开干前他总要给自己喊上两句爆桶,仿佛这样喊两声,就真能把好运气召唤过来。
“哟,今天是捅到海胆的老窝了,大年哥,快来这儿,好多海胆!”小虎子小心翼翼地走在湿滑的礁石上,脚底下传来满是威胁的坚硬感。苏大年正顾自用长柄铁钩在礁石缝里划拉,那些海货很喜欢躲在各种各样的沟沟壑壑里。铁钩一伸进去,惊动了海货,待它们一出洞,就是他眼疾手快逮住它们的时候了。
“花姐今天又要奖励你海胆炒饭咯。”苏大年打趣道。
苏大年口中的花姐是黎花啤酒屋的老板娘黎花,是他们早上赶海收获海货的最大买主。说话间,苏大年搬起一块石头,捞上来一只三斤多重的八爪鱼。他把八爪鱼扔进一个岩石凹陷下去形成的小水潭里,先将它养在这儿,不然它会死掉,又继续去下一个礁石缝里扒拉。
“那我今天没口福咯。”小虎子一边往桶里扔海胆,一边得意地说,“昨天花姐喊我今天去尝尝老何最新研发的皮皮虾炒饭。我顺便把海货带给她。”
说话间,苏大年瞅见一块礁石底有一条尾巴在有力地摆动,一看就是好东西!他俯下身去把铁钩朝深处快速地划拉,搅混了一滩海水,“哗啦”一声,一条粗壮的海星鳗钻了出来,苏大年的手一个猛子扎下去,紧紧握住海星鳗的中间段,滑溜的海星鳗在苏大河手里甩成了一条波浪线。
海星鳗又粗又长,拿去黎花啤酒屋,花姐一定会给个好价钱。不过这条海星鳗苏大年不打算卖,他要留给女儿垚垚吃。垚垚最近经常感冒发烧,得给她增强一下体质。想到女儿,苏大年就浑身是劲,但心头还是隐隐痛了一下,要是大女儿苏眉还活着就好了。
不消一会功夫,两人桶里的海货已经装了九分满。“大年哥,今天都是好东西啊!”小虎子看看苏大年的桶,再看看自己的桶,虽然两人的桶装得一样多,但明显苏大年桶里的东西比他的值钱多了。
“还不是你爱偷懒,什么都往桶里捡。”说话间,苏大年从自己桶里抓起一只面包蟹,往小虎子的桶里扔去,“奖励你今天开船,走,再去西边看看。”
两人朝着西边的礁石走去,那里的礁石上常有佛手、牡蛎、海螺,只有海岛人才知道,这些生长在潮间带和潮下带浅水区礁石上的小海鲜,比从大海里捕来的大海鲜更好吃。炸蛎黄是黎花啤酒屋的招牌菜,花姐总是让苏大年他们多采点海蛎回去,这季节还不是海蛎最肥美的时候,不过也还算不错了,另一个空着的桶就是用来盛海蛎的。
此时,天边晨曦微露,太阳即将跃出海平面,这种城里人无比向往的海上日出景象,在两个海岛男人眼里却是稀松平常,“太阳要出来了,得加快点脚步,晚点又要开始涨潮了。”
“得嘞!”小虎子迈开大步。这个年轻人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两人很快就拉开了距离。小虎子走在前面,天色渐亮中他隐约看到十米开外的一块大礁石上像是躺着个人!
“大年哥,你看——那儿是不是躺着人啊,他怎么了?”小虎子和苏大年两人加快脚步,一前一后地朝着前方一块高耸起的大礁石跑去。
是个女人!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大礁石靠岛心的一侧,一袭红色长裙的大裙摆在水中漾开,像是一朵盛开在水中的玫瑰。那穿着一看就不像是来赶海的。
“花姐!”两人走近后,看清女人的脸,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声音刺破了花枝岛宁静的天空。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