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只睡狮和一匹野狼

勾践、季爰、范蠡入吴后,分别住在马棚旁边的石室内。伍子胥禁止他们交谈。

初入石室,范蠡两眼一黑,有一会儿才适应其中的昏暗。一只肥硕的老鼠正孤疑地看着这位新住客。范蠡感到一阵恶心,脱下鞋子想拍死它,可想到它血肉模糊的样子,顿时失去了力气,索性由它窥探,甚至大胆地走到他面前。

一直以来,范蠡努力地振作,到了这无人在意的地方,终于松懈下来。他靠在石壁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石室的窄门,思及自身处境,人生过半,一事无成,妻离子散,异国为奴,不禁悲从中来,痛哭流涕。在这昏暗的石室,范蠡回想入越以来的桩桩件件事,恍然发现,越国君臣从未真正接纳他,反之亦然。今天的局面,像是对他过往一切的惩罚。

哀莫大于心死。勾践在另一间石室,居然在散发着马粪臭味的草堆上睡着了。

最苦的是季爰。她身为楚国的公主、越国的王后,住在臭气熏天、无法站直的肮脏地方,还要忍受着门口军吏的猥琐眼神。没过多久,她竟被钻进来的军吏一把拖了出去。

范蠡敏感地察觉到了异样,立刻挪到石屋的洞口去看。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军帐中的情形。季爰正被几名军吏轮流猥亵,她极力挣扎,可是根本没用。军吏厌恶她的反抗,把她打晕,等她在屈辱与疼痛中醒来,用尽力气嘶喊抵抗,又再次把她打晕。

范蠡回想起初见季爰的样子,她落落大方地促成楚越联盟,事必躬亲地传授纺纱技艺,再看看此刻的她,不禁心痛如刀割。她不只是越国的王后,还是楚国的公主。

范蠡背对着石门把头埋在臂弯里,不想面对这一切。而当他想到勾践会按捺不住怒火,会惹来虐打,又紧张地留意着隔壁石室的动静。

果然,当勾践听见季爰的哭喊声、惨叫声,看见她衣衫不整地被军吏推来搡去,愤怒地砸门,高声骂道:“夫差!你算什么仁德之君!你这个混帐!”

“大胆贱奴!敢辱骂我们大王?我看你是活腻了。你有什么资格大喊大叫的?给我老实点!”守石门的军吏用剑柄用力戳勾践的脑门,骂骂咧咧。

这时伯嚭急急地赶来了。范蠡仿佛看见一道光,暗想文种一定下了不小的功夫。

伯嚭怒斥军吏,他们只好放回季爰。伯嚭指了指勾践的那一间,军吏只好开门。这些军吏本来听命于伍子胥,但伯嚭毕竟是太宰,所以军吏总归敬畏三分。

季爰双眼无神,鼻青脸肿,嘴角流着血,顶着满头乱发缩在角落,好像一只惊弓之鸟。当勾践靠近她,她毫无反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身上的那把长剑——伍子胥“好心”地送了勾践一把长剑,告诉他若感到活着没意思,大可自行了断,她趁其不备拔出剑来,想一死了之。勾践慌张地阻拦,情急之下握住了刀刃。季爰反复与他争夺,看见勾践满手都是血,终于放下剑,无地自容地说:“大王这是何苦?季爰不配你这样做了!”

勾践紧紧抱着她,哭喊着:“你不嫌弃我是个亡国之君,我怎能嫌弃你被人欺侮?”两人哭作一团。遭遇了这样的惨烈虐待,勾践和季爰的感情却更浓烈。曾经他们的感情像柑橘一样甜美清新,如今更像是苦酒,辛酸苦辣,而令人迷醉。

范蠡默默闭上眼睛,这入吴后短短的半日,好像很长很长。他的心波澜起伏,五味杂陈。也是在这一瞬,范蠡一改对夫差的好印象,觉得他愚蠢。他要么杀了勾践,要么真正接受议和。臣服无非当牛做马,并不必受这样的奇耻大辱,何况他们凌辱的是越国的王后、楚国的公主。而这一切,于夫差自己于吴国而言,毫无益处。

除此之外,范蠡还窥见到吴国的命运。夫差是一个不善于纳言的君王,若要治好吴国、未来争霸,必要有恭顺的谋臣,可伍子胥恰恰为人刚直,言语犀利,经常以老臣身份喝斥夫差。伯嚭虽然善于逢迎,可他看不懂越国的意图,在国家利益面前根本拎不清。护国大将孙武又已闲云野鹤。吴国军中虽有不少后进之辈,但无力挽狂澜的将才。今日的吴国看似强大,不过是因为阖闾打下了江山。除非勾践死在吴国,否则夫差终有追悔莫及的一天。

一旦看穿了吴国的弱点,范蠡便对越国更有信心。他心中的百般痛楚顷刻转变成一团灭吴之火。时间的洪流滔滔,他愿意等到那一天。他打起精神,轻声唤着:“太宰大人在上,能否借一步说话?”

伯嚭听见了,佯装不耐烦地说:“你们来做个奴才,倒使唤起本太宰了?”他抱怨着靠近范蠡的门洞,地面凹凸不平,一路踉踉跄跄。近了之后,他笑着低声问:“范大夫,受苦啦!你找我有事吗?”

“谢太宰关心,在下没事。只是吴国军吏刚刚羞辱了那位……女奴。请太宰将此事如实告知吴王夫差。越奴的安危是小,吴军的军纪是大。他们如此胡作非为,真是糟蹋了吴军声威。”

伯嚭答应了,又告诉范蠡:“你们先隐忍些。找个大王心情好的时候,我给你们求个情,住到大石屋去。每个礼拜允许你们沐浴一次。你别怪大王。他并非不仁,只是疏忽了。”范蠡谢过,目送伯嚭离去。

几日后,伯嚭接到一件刺有越国山河图案的崭新麻衣,是文种差人送来的,布帛上有附言:“葛山采麻,物美工巧。越王鄙陋,特献吴王。”

伯嚭穿在身上,行卧坐踏,赞道:“果然是好衣裳。”马上将此衣叠好带进宫。

夫差对着铜镜试衣,不仅觉得衣裳好看,更有征服了越国的无限得意,于是龙颜大悦。伯嚭认为时机正好,便将范蠡交代的话原本地告诉了夫差。

夫差起初还有些幸灾乐祸,随后也意识到近来军纪管理不严。他立刻下令给吴军将领公孙雄,责令其整肃军纪,不许在军营中酗酒、亲近女色。

自此,勾践三人生活虽苦,但也好在无人虐待。在伯嚭巧舌如簧的求情下,他们又住进了大石屋。日子慢慢变得可以忍受,甚至有了一些惬意的时光。

白天,季爰为军吏们洗衣做饭,忍耐语言上的调戏甚至非礼。当衣衫浸透汗水,一缕风的吹拂,能慰劳她的千辛万苦。勾践负责给夫差的马梳洗鬃毛,每当他把马儿皮毛洗刷得柔顺发亮,都有一种莫名的喜欢。范蠡打扫马舍,除了味道不好,并无什么不适……他们都有放不下的人,思念和挂牵有时像利剑割痛心扉,然而军吏一声声的驱使让他们像驴子一样日复一日地劳作,得不到喘息。

这日,勾践难得有机会沐浴,是因为他要到阖闾陵墓前跪拜磕头了。夫差要求他不重样地辱骂自己卑贱无耻并赞美阖闾文韬武略。骂得不好或赞美得不够都会挨打。夫差好心地交代勾践,不知道如何赞美阖闾就去请教伍子胥。然而伍子胥根本不理勾践,只悄悄对他说:“老夫巴不得你完不成任务,让大王把你杖毙。”伍子胥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勾践魂不附体。

伍子胥虽然禁止越国君臣交流,但时间久了,这种约束就会松动。比如这天,军吏身体有恙,不时打盹休息。范蠡见有机会和勾践说几句话,便快速打扫完马舍,帮着勾践一起洗马。看见范蠡帮自己洗马鬃,勾践心头一热。两人默契地在马腹两面侧趴着,极小声交流。

范蠡:“大王,可还能适应?”

勾践:“别叫我大王了,我怎么好意思答应。”

“大王就是大王,永无改变。”范蠡看着勾践的眼睛,诚挚地说。

勾践低下眼皮,又看范蠡:“你还好吗?”

“臣好着呢。时间不多,臣只告诉大王一件事。越国一定能战胜吴国。”

“你在说笑了。”

“非也。夫差不是大王的对手,他是个大笨蛋。”

勾践左右看看,见军吏正在打盹,于是把脸凑近,几乎要贴到马肚子:“说详细些。”

“一个无故激惹仇恨的人,当然是大笨蛋。大王只要活着回到越国,定会转败为胜。大王一定要争取夫差的信任,让他相信您只是一个没用的……奴隶。”范蠡警惕地看了看军吏,又看着勾践。

勾践苦笑:“我现在不就是奴隶吗?”

范蠡说:“夫差习惯了恭维。大王必须发自肺腑地赞美他,让他感受到真心实意。”

勾践不再接话,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军吏清醒了,大声问:“臭勾践,洗个马这么久,偷懒是不是?”说着在勾践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范蠡装作没看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马棚去假装打扫。

勾践斜着眼睛,暗暗咒骂:“哼,在心里面赞美夫差?在心里面,我已经把他杀了!”

范蠡知道勾践还没有领悟到诚意有多重要,又有一次马腹之下的交流。

范蠡:“大王把夫差当成先王,就能做出虔诚姿态了。”

勾践:“什么?不可能!”

范蠡:“大王,好好想想,只要您活着离开吴国,就有机会复国,而只有诚心诚意崇拜夫差,才能活着离开。大王,唯有忍辱负重才能返还。”

勾践不吱声,气呼呼地躺在石室里反复揣摩范蠡的话,终究难以接纳。一个晚上,他和季爰相拥而卧,不经意间揽过她的腰,发现她已在长期劳作和食不果腹间瘦成一把枯柴。勾践陡然明白,若不思变,不争取,别提归还,恐怕他们根本熬不过三年……

一旦下了决定,勾践便把奴颜媚骨呈现得极为真切。每见夫差,言必称贱臣,恭迎目送的眼神都足够真挚,这让夫差看他越来越顺眼了,不时赏赐一餐好饭、一日安闲。但好景不长,见夫差对勾践渐渐心软,伍子胥便在一旁冷冷地问:“大王,你忘记自己的杀父仇人了吗?”

夫差换了一个方式折磨勾践。每有闲时便率领亲近的卫军骑着齐国的高头大马,在石屋外来回溜达。看到范蠡和勾践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便觉得得意又好笑。夫差还让宫中妃子甚至宫娥们来看勾践,把“看勾践”当成了吴宫中一个很流行的取乐把戏。如果妃子没看出什么好笑的,夫差就会提醒她们:“他可是越王啊!你们看看他现在这副样子,哈哈!”

妃子宫娥们笑得前仰后合。勾践心中先是略过一抹杀意,再然后,他迅速改变所想,将自己置身事外,做出谄媚的表情,还学起了狗叫。

“哎呀呀!快看快看,活脱脱一条狗啊!”她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花枝乱颤。

夫差百思不得其解,面对如此羞辱,勾践怎么能笑得出来。当奴隶当得这么起劲儿,果然是个废材。他顿时觉得无趣,不理会妃子宫娥们嗔怪着,冷笑几声,扬长而去。

范蠡在一旁静静看着夫差,那身姿潇洒,那气度高贵。而勾践卑躬屈膝地百般讨好着:“只要让吴王的妃子们开心,勾践就是一条狗。汪汪!往往!”

范蠡不禁感慨。表面看,夫差和勾践是君王和奴隶,实则是一只睡狮和一匹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