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至暗时刻

次日,伍子胥起了一个大早,振臂一呼,兴致高昂。他高兴的是等了这么些日子,终于可以亲自为先王报仇了。想到阖闾,他的心中又是一阵沉痛。好在夫差很争气,这么快就把勾践和范蠡逼上了绝路。他用长袖擦拭着宝剑,满意地看着一束晨光在剑锋上流动跳跃,仿佛是逝者的灵魂。

伍子胥兴冲冲地来到夫差的帐外,一声声召唤:“大王,你忘记自己的杀父仇人了吗?”

夫差睡得很深。他梦见一名楚楚动人的女子,在水边轻轻浣纱,刚想上前去轻拥着她,却被门外的声音给吵醒了。他很不情愿地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帐外,懒得回应。“这个伍相国,又在发哪门子神经。”夫差慢慢地披上铠甲,走出帐外。

“伍相国,这么早。”夫差打了个呵欠,有些漫不经心。而伍子胥依然兴致饱满地问:“杀父仇人,你敢忘吗?”夫差无奈地笑了,一双有神的眼睛望着天边的朝霞,意味深长地说:“我怎么敢忘。”

伍子胥大声叫好,声如洪钟:“今天就是为父报仇的日子!大王,我们等下就冲上去,取了勾践的头,拿回去好好祭奠先王!”

吴王夫差和伍子胥、伯嚭率领一千精兵冲上会稽山,此时既无石阵阻挡,又无军队把守,如入无人之境。他们轻而易举地闯入军营,甚至直接来到了勾践的营帐。

仇人相见了。夫差似笑非笑,伍子胥则是杀气腾腾,让勾践看一眼就不敢再直视。范蠡头一次近距离打量吴国君臣。夫差英俊潇洒气度不凡,是高高在上的王者,而伍子胥则比想象中更精明犀利,只有伯嚭看起来是个好说话的。

“吴王在上,请饶恕越国君臣不死。此后越国必当归顺吴国,一心臣服。”勾践与众臣低声下气地说。

夫差高声笑了起来,轻轻抬手,示意身边的甲士将他们拿下。伯嚭在一旁皱了皱眉,欲言又止。甲士把勾践、范蠡等人押了起来。夫差转身,准备出账。

勾践大声说:“罪臣祈求入吴为奴,为先王打扫陵墓,为大王喂马劈柴。”夫差站住了脚步。在他看来,一国之君当奴隶可是生不如死。勾践的命配不上阖闾的命,只有让他受尽屈辱,过得生不如死,才算是为父报仇。见夫差有迟疑,伍子胥急了:“大王,快走啊!”伯嚭轻咳了一声:“伍相国,大王还轮不到你来命令吧?”伍子胥怒斥伯嚭:“伯嚭!你终日说这些屁话,安的什么心?”伯嚭不语,仔细观察夫差的情绪。

文种趁机向夫差求情:“吴王请明鉴,如今越国已是一个躯壳,毫无还击之力。如您能饶恕我等不死,留存越国宗庙,更显得大王遵从周室仁德。”伯嚭在夫差耳边小声附和到:“大王,臣觉得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

伍子胥见到此情此景,只好亲自出手。当他拔剑而出,范蠡早有预判,机智地上前抵挡住了。两人铿锵过招,竟不分输赢。范蠡心中感慨,他竟会和传说中的伍员这样见面。

夫差不耐烦地说:“不要打了!容我考虑一下。”范蠡见伍子胥听了令,于是收手,退到勾践一旁。伍子胥苦劝夫差不要有任何犹豫,可是夫差却像被施了法一样,神游天外般若有所思。

伍子胥转而大骂伯嚭:“伯嚭,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混帐!吴国必败于你的手上!”伯嚭故作无奈地摇摇头:“伍相国,你怎么诅咒我伯嚭都无妨。可是,上天厚爱,吴国国运恒昌,你就别说这些丧气话了。我不说话,是相信大王自有定夺。”

夫差仍在思忖。伯嚭悄近,悄声说:“大王,困死的士兵最凶狠。打,难免两败俱伤。和,大王得到仁德的名声,吴国得到越国的膏腴之地,您还可以留着勾践慢慢儿地折磨他。”

夫差被这最后一句话打动,嘴角略过一丝邪笑,答应了议和。他答应议和的条件可谓苛刻。越国割让震泽膏腴之地给吴国,这使越国本就缺少耕地的情况雪上加霜。越国需向吴国纳粮以及各类珍宝,这使越国难有积蓄。越国不得保留兵力,内政外交均由吴国掌管,这使越国丧失了独立,孤立无援。越国君臣入吴为奴,百姓需为吴国提供劳役,宗庙移至吴国所辖范围,这更是一种仅次于灭国的耻辱。

经过夫椒战败,越国人的生存更加穷困悲苦。

按照议和约定,勾践与王后季爰、范蠡以及三百越人臣吴三年。虽有允许他们三年后归国的约定,臣吴仍为险途,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五月的一日,范蠡将军队驻扎在固陵,和勾践、季爰一同换上了囚服,即将入吴。越国君臣在浙江边举行了简单的告别宴。众人围坐,酒食无味,氛围比允常去世时还更压抑。对范蠡而言,未来不再是一觉醒来后明亮的太阳,不再是等他兴建的大越,而是一堵难以翻越的高墙,布满了荆棘和哀伤。时光荏苒,他已年近四十。人生少年有几回?那被挫败的少年志向如今已难再鼓舞他。

季爰面色苍白而无表情,只有看到襁褓中的婴孩才会动容,满怀慈爱而泪雨滂沱:“兴夷!你嗷嗷待哺,这叫娘亲怎么舍得下?”

勾践抱过孩子,感受他柔软的手指在脸上无意识地拍着,认真地说:“兴夷,爹给你取这个名字,是要你记得,若是爹娘有去无回,你长大以后,一定要复兴越国,为我们报仇。”

文种强颜欢笑,举起酒觞:“大王定会平安返还。臣和范蠡来越国,正是看到了越国的霸兆。臣相信,天的旨意终会彰显。今日之祸患,是明日福气的基础,这就是越国人要走的路。让我们坚强起来,忍耐这场沉痛的分离,度过这场巨大的劫难。我敬各位!”文种将满觞酒一饮而尽。勾践哽咽难熬。

冯同已得知议和消息,匆匆赶回。他敬酒说:“昔日周文王被囚于石室,太公不弃其国。兴衰在天,存亡在人。越国的明天,还需我们留下来的人打起精神,为大王为百姓积极去赢得!”

范蠡缓缓举起酒觞:“古人云,居处不幽深,志向不广大,形体不忧愁,思虑不深远。大王欲称霸天下,这番历练是必经的。能陪大王共同淬炼,是范蠡此生最大的福报。我自幼无父无母,入仕无门,到了越国方得越王垂爱,恩威并重。今天越国之难,亦是臣命运之舛。此后,辅危主,存亡国,不说难,不畏苦。我向诸位保证,一定竭尽所能,将大王带回来。”

勾践听到众人的肺腑之言,聊以慰藉。侧身对曳庸说:“寡人去吴国,最不放心的便是诸位老臣与楚国来的大夫貌合神离,暗中较量。寡人想听听,你们准备如何治理国家?”

曳庸低头,恭敬地说:“近些年,文种范蠡两位大夫的作为,臣都看在眼里。尤其是文种大夫,百姓亲近,臣子们也愿意与他共事。大王尽管将国家托付于他,他会给我们的国家树立良好的章法。臣一定摒弃身份之嫌,鼎力辅助文种大夫。”

文种说:“大王放心,臣将守护利用好越国的每一寸土地,使越国仓禀充足、人丁兴旺。”

大夫若成说:“再穷不能穷了志气,穷了分寸。我将使百姓知礼节,遵纪守法,赢得世人的尊重。”

曳庸又说:“臣当继续结和诸侯,迎来送往,维护越国的声誉。”

大夫皓进说:“无论大王在不在越国,臣都不改刚直公正的作风,恪尽职守,维护朝廷上下同心、廉洁奉公的风气。”

大夫如说:“百姓受苦,臣将替大王抚慰他们,与他们一起劳作,关心他们的生活,以身示范,举国节约,一顿只吃一味,苦中作乐,积蓄力量。”

大夫诸暨郢说:“臣自越楚结盟以来,一直担心越国变得不像越国。今日方知,没有楚国的大夫,越国早已不存在了。如今石买不在了,范大夫即将入吴,臣当带领百姓强壮身体,以待来时。”

勾践点点头:“这我就放心了。”他长叹一声,独自走到江边。众臣子默契地起身相随。他们一声声说着:“大王,请多保重,我们在这里等您。”勾践久久地伫立,肩膀不停颤动。

范蠡舍不得幼小的孩子,更怕鸱夷伤心难过,不知如何面对。临别时,鸱夷在范蠡肩头轻轻捶打着,笑着说:“范蠡,限你三年,爬也要给我爬回来。”范蠡捉住鸱夷的手,将她拉进怀中,再续片刻的温情,同时殷切嘱咐着:“好好等着我回来。一切都听文种大夫的。嗯?”他仔仔细细地看鸱夷,好像要把她刻在眼中。鸱夷笑着,随即紧紧抱住范蠡。

曳庸难得主动地问范蠡有何嘱咐。范蠡故作冷淡地说:“我不说,你应该也知道吧。”曳庸笑了:“我自当尽力而为。”

范蠡和文种相顾无言。过了有一会儿,文种说:“范少伯,还记得你年少时说过的话吗?无论吃什么样的苦,别忘了你的志向。”范蠡深深呼吸,苦笑着说:“文种兄,我现在当了上将军,可我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投降。”

文种安慰说:“能降和善战一样难得。至少,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在送别宴结束后,勾践悄悄地回避了所有人,只找来他的心腹大臣若成。在昏暗的内室,悄悄交代:“我担心范蠡到吴国以后会归顺夫差,那样我勾践就永无出头之日了。若成,务必暗中看好鸱夷,不要让她离开平阳。记住,你这种质押要做得人鬼不知。”

次日清晨,勾践、季爰、范蠡在越国百姓哭天抢地的哀嚎中,坐上囚车,由吴国士兵押行,沿浙江前往姑苏吴都。等着他们的,是窄小低矮的石屋,酸臭的米糠烂菜,夜以继日的辛苦劳作,以及夫差和伍子胥随时杀掉他们的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