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伍子胥、伯嚭率领精兵一路追到会稽山,却发现勾践他们再无踪迹,只知道越军残部就在山上。夫差仰视着山顶,怒声下令:“好好守着,一只鸟都不许飞出来。”
“可是大王,会稽山这么长,我们围不过来啊。”伯嚭小声提醒。夫差吹了吹眉毛,来回走了几圈:“那就攻上去!”
“是!杀掉勾践,为先王报仇!”伯嚭附和夫差。
“杀掉勾践,为先王报仇!杀掉勾践,为先王报仇!”众士兵齐声高呼。
勾践隐隐听到吴兵的军威盛气凌人,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他下意识地拉紧营账的幕遮,呆坐在冰冷的地上。无名小兽从林间发出的响动,都会让他如临大敌。他警觉而悲戚地坐等,等待死亡的来临。
当看到范蠡一干人面色凄惶地来到面前,勾践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他以为范蠡经此一役一定回楚国去了,没想到他不离不弃,患难与共。
范蠡此次见到勾践实为震惊。他双眼无神,发须凌乱,瘦得不成样子。若非见过面,绝不会相信这是一国的君王。这一瞬间,范蠡心底冒出一个声音:勾践是君王,也是个凡人,也会有恐惧不安,也会有无能为力。从结盟以来,他一直以一个君王的标准评判勾践。一旦发现不足之处,便心生鄙夷、冷漠相对。他意识到了,文种说得没错,勾践铸下这样的大错,他范蠡有责。
勾践泪如雨下,未等范蠡他们先开口,直说:“范大夫,我应该听你的!现在全完了。”
范蠡握住勾践一双冰冷的手:“大王万万不可气馁。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君臣还能在此相见,乃因越国命不该绝。”
鸱夷靠到季爰旁边。两名楚国女子先是微笑着致意,然后抱头轻声哭了起来。鸱夷见季爰已有身孕,自己又是过来人,便细心地和她说一些有关女人生孩子的悄悄话。
范蠡和文种带领众人在山上搜罗巨石,见有吴兵攻上来,便放下巨石,使他们溃散而逃。得了安稳,便在山上寻找吃的喝的。
入夜之后才是考验。山中寒冷,更担心吴兵来袭,无论是勾践还是士兵,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都只能将就着最简陋的环境,裹紧单衣,百般辗转地寻一个好睡的姿势。
军营那一边,石买对士兵们骂骂咧咧:“夜里吴军都睡了,你们不趁这时候杀出重围,难道坐这里等死吗?”
从火把跳动的光里,可见士兵们疲惫的容颜。一名士卒辩解说:“大将军,兄弟们这几天眼都不敢合,且连日缺水断粮,浑身无力。再看吴军,人家吃饱喝足地等着我们去送死。今天范大夫来了,我们等着他想想法子吧。”
石买听到范蠡二字顿时暴怒,拔剑出鞘:“你敢不听军令?我宰了你!”
众士兵群声议论:“大将军平时喝酒睡觉,兵临城下大呼小叫。”
石买一怒之下将那名辩解的士卒杀掉了,他以为会杀一儆百,结果被众士兵一拥而上给绑了,扭送着来到帅帐门口。
范蠡好不容易有些睡意了,听到外面推推搡搡,骂声一阵阵地传来,只好起身去看个究竟,却被什么绊住了脚,低头一看,是石买。
“范大夫,救救我。”
范蠡一看到石买就两眼冒火:“救你?你不顾国家和大王安危冒然出兵时,可曾想过今日?”
石买呸了范蠡一口,转而向勾践呼救,而勾践已经懒得理他,继续打着盹。
“范大夫,石买大将军冒然用兵,害兄弟们白白送死。打了败仗,还要对兄弟们打打杀杀,这样的大将军,要他何用?”一名士兵说着说着一剑结果了石买。
范蠡吃了一惊,没想到士兵痛恨石买到这个地步。
“我杀了大将军,一命偿一命。”士兵正欲自尽,范蠡阻止了他。“非常时刻,越国人不要再自相残杀了。”范蠡让刚上山的楚国人守卫放哨,给众士兵一夜好睡,天亮再议。
清早,会稽山的日光叫醒了这些疲惫的人。旌旗惨淡也无力地飘举着。越军没了统率,哀哀戚戚地站成数排。他们耷拉着脑袋,只剩下饥饿、寒冷、绝望和死一般的寂静。他们在等待勾践的命令。
勾践想起当初三万军整装待发的样子,如今的惨淡不忍直视,无力地对范蠡说:“范大夫,寡人命你为上将军,这仅剩的五千人,全凭你调配。”
临危受命的范蠡跪拜领命,随即吩咐众士兵搜罗可食用的野菜,解决燃眉之急。午后,范蠡眼疾手快地捕捉到了一只野兔,还在一汪水池中叉了两条鲤鱼,让身怀六甲的季爰和楚儿、越儿好好地吃了一顿。鸱夷带着范宰辛找了不少山珍野味,分给士兵们,并教他们打猎。
然而,五千人消耗得很快,没多久,野菜根都被吃光了,猎物们也生出警觉,越军再次面临着弹尽粮绝。他们依然很虚弱,只是不至于饿死。由于长期的风餐露宿,士兵们或上吐下泻,或高热不退,一人病起来还会传给他人。
文种和范蠡都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会稽山就要饿殍遍野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将军打不了弹尽粮绝的仗。眼见步入绝境,勾践拔出长剑意欲自尽,被眼疾手快的范蠡一把拦下。
“大王,您这是何苦!”范蠡无奈而沉静地问道,同时将勾践的剑弹落在地。鸱夷机灵地捡起了剑,将它收好。范蠡不禁鄙视勾践寻死觅活,随即又说服了自己,他一国之君落到如此地步,怎能不万念俱灰?
“我是亡国之君,理应以死殉国。范将军别拦着我。”
范蠡跪了下去,恳切地说:“大王在,越国便在。”
文种在一旁试探道:“事到如今,只有一计可保存越国。”
“是何计?”勾践眼中有那么一丝微光,在听了回答之后,随即又暗了下去。
“议和。”
勾践看了看范蠡。范蠡闭上眼睛,无奈地点点头。
“可范大夫不是说,吴国是断然不会接受议和的吗?杀父之仇能议和吗?”
范蠡沉吟片刻,又说:“能求得大王不死,代价堪比一死。”见勾践没有主意,索性一气说出:“您入吴为奴,割地纳贡,直到夫差愿意放您回国。”
勾践听后,冷笑了几声:“呵呵,范蠡啊范蠡!你自从来越国就轻视石买,说他只会卖国、议和。如今,你范将军还不是一样?你比他卖得更廉价、卖得更彻底!你们还不如让我死了呢。”
这番话刺痛了范蠡。他不语退到了一边,面色阴沉。鸱夷很少看到范蠡有这样的表情,知道他内心很痛苦,于是轻轻地抚着他的背,用眼神安慰他。
文种及时劝慰道:“大王,无论是范蠡还是文种都不希望看到越国有今日。然而,这的确是保存越国的唯一出路了。只要您活着,越国宗庙尚在,一切就有回转的生机。我文种向天起誓,与越国同存亡、共荣辱。”
勾践无声地哭泣。
季爰心疼地抱住勾践:“大王,我们已别无选择了。我们的孩子,一定希望他的父亲是一个能屈能伸的君王。”此时的季爰初为人母,一言一语都有令人安静的力量。
太阳依着会稽山头沉落,又是饥肠辘辘的一天。明月皎洁,一人匆匆下山,脚步急促而有力,直朝着吴国太宰伯嚭的营帐走去。
吴国的军营让文种倒吸一口气。这是什么样的国家?不过是临时驻兵,这营地却搞得有声有色,宛如一座百年的城池。营帐整齐地安扎,饮水沐浴造饭等生活设施一应俱全,还有专供士兵娱乐的马球、摔跤场——他们这是打算困死越国啊!
文种摸到了太宰伯嚭的营帐,小心翼翼地问:“伯嚭大人,睡下了吗?越国大夫文种求见。”
“谁?”伯嚭听到越国二字立刻警惕起来,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下意识地操起了铜剑。
“在下文种,特来拜见。”
伯嚭嘀咕了一句:“不要命的东西。”大声回话:“吴王有令,下山者一律杀无赦。我要睡了,懒得杀你,回去吧。”伯嚭生怕与人血刃相见,只想外面的越人快些离开。他悄悄趴在帐门口,听到脚步声不远反近了,暗暗叫惨,正不知如何是好,文种已自行进入营帐。
“事有紧急,失礼了,请大人勿怪。”文种坦诚地看着伯嚭,此人样貌不凡,却满是圆滑之气,正下意识地抓紧铜剑,满眼惊惧。
“你要干什么?来人!有越国刺客!”伯嚭扯着嗓子,身子往后退。文种并不怕,因为他已用几枚精美的青铜小物买通了守卫,通过他们的反应,对伯嚭更有几分把握。
“太宰大人莫慌,种乃亡国之臣,不敢造次,这实在是无奈之举。”
伯嚭颜色缓和了几分:“那好,有事说完快走。”伯嚭坐到舒服的锦席上,裹紧裘毯。
“大人,越国君臣的性命全在您手上了。”文种扑通跪下,拱手相求。
伯嚭厌烦地说道:“是吴王夫差和伍子胥要治你们于死地。你找我作甚?”
“大人,种知道,您心怀仁慈。”
伯嚭苦笑:“你们越国人是怎么了?先是好巧不巧地杀死了先王阖闾,然后又要刺杀新王夫差。搞了半天,就这么点能耐。”
“大人,越国人有罪!”文种对伯嚭的数落悉数接纳,跪着不起。
“你们是有罪!石头放不动了吧?我们大王明天就杀上去,哼哼,这应该是勾践的最后一晚啦。”伯嚭悠然地拨弄着灯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文种庆幸自己来得及时。“越王命臣托大人转告吴王,他罪该万死,求吴王再给他一次机会。”
“再给他一次偷袭的机会?”伯嚭冷笑着。
“求大人无论如何转达越王的诚意,替越国说说好话。”说完,文种将随身携带的布袋子打开,平铺在地上,其中几件奇珍异宝格外突出,蛇形玉带钩、雕刻人像的铜镜、五彩斑斓的琉璃蟾蜍、镂刻精美的青铜短剑、崭新的青铜小马……闪闪发亮的吉金令伯嚭目不转睛。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栩栩如生的蟾蜍和小马,再看文种时,仍是一脸不屑。
“我吴国太宰会为你这点小东西出卖我吴?”文种一听,此事可商量。
“太宰,来时仓促,这些只是一点见面礼。您若能帮助越国,我们必有重谢。”
伯嚭忽然靠近文种:“我倒想知道,你为何单单来找我?我脸上写着我最好贿赂?”
文种言辞恳切地说:“太宰君子风度,威风凛凛。若不是大难临头,文种此生未必敢靠近您半步。不瞒太宰,吴国的大事小情,越国人都知道。我们知道伍子胥经常以老臣自居,指手画脚的。吴王年轻,拿他没办法就是了。在我们越国人来看,您这样懂礼数、识人心的大夫,才是吴王真正青睐的。所以我们才孤注一掷,把越国的希望都寄托在您这。伯嚭大人,如果您肯帮助越国,让吴王接受议和,各国都将赞美他的仁德,这也将是您的功劳。”
文种说完,把礼物深深推向伯嚭,起身又鞠一躬,退到门口:“毕竟吴国军营,不敢多留。越国就拜托给您了!告辞!”文种说完速速离开了。
伯嚭平常被伍子胥压得抬不起头,听见有人如此高看自己,且能说得这么在理,心里美滋滋的。等文种离开了一会儿,他才拿起宝贝们左看右看,又叫了几个冷菜热了酒,自斟自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