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同气连枝

午后时分,阳光蒸腾着地面的水汽,空气中弥漫着闷热的气息。

楚州南城,由五百殿直军开道护送的朝廷天使一行如期而至。

南城门内广场上,李昭被众将簇拥着居中而立,竟然真的看见阿爷李建勋,骑着骏马从城门洞中徐徐而入。

看着他头发花白、满脸沧桑的模样,李昭虽是真实所见,心中也不免生了恍惚之感。

虽说半年以前,于金陵最后一次见到阿爷的时候,他便是如此模样,老成而稳重,不怒且自威,但这回显然背更佝偻了一些,眼角眉间如笔刀镌的皱纹也增多了不少,眼前的场景不禁令人感觉惊喜,却又些许心酸。

“哈哈,阿爷!——”李昭尴尬地大笑着,急忙率先跳下马来。

却见李建勋并没有下马,而是神色淡然地坐在马上,直到李昭小跑至跟前执礼,这才平静地开口说话。

“老夫见过李大帅,多日不见,久违了。”

李建勋冷声道:“不过,若是老夫记得不错,李大帅不应该建节于海州么?怎地如今移镇楚州了?”

“呃......”

李昭嘴角微微抽搐,一把拽住李建勋的马缰,低声说道:“阿爷,此处人多,可否给些颜面,且随我入府详谈......”

“呵!”

李建勋冷哼了一声,似乎对此置若罔闻,转而又在李昭身后的众将中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后问道:“张景、胡冲二人呢?”

李昭忙解释道:“阿爷,景叔留镇海州,冲叔则率军驻于盐城。”

“你即刻下令,让胡冲率军撤回来!”

李建勋低下身子,拍了拍李昭的肩膀,低声严肃道:“这些时日你做的事,为父尽皆知晓。而今我既已出现在此处,便说明赵府暂且无虞。如今朝廷有调和之意,我不管你之后作何打算,只要日后你还想在大唐立足,则盐城必须马上归还朝廷,否则我也难以为你收场。”

“至于李丰和思娘,我会命人去泗州把他们接回来,你无需担忧。”

父命难违,纵使李昭心中疑惑,但也只能先点头应允:“便听阿爷吩咐,有劳阿爷了。”

接下来,定远军众将一一上前与李建勋见面。

要说李昭麾下的这帮将领,何人不知赵府李相的大名?

早就心生崇敬之意,加上又是自家大帅的阿爷,一个个举手投足间不知何等殷勤。至于自幼于赵府长大的张轶,表现自然最为夸张,见到李建勋更是如见老父一般,霎时热泪盈眶。

李建勋自然知晓近来的战事,此番李昭能以一镇之兵,一路席卷淮南攻占楚州,若无这帮忠心敢战的将领出力,绝难功成。何况他们又是自家大郎麾下,因此多多少少也生了几分亲近,语言间多有安抚与勉励。

不过,有道是公私需得分明。

如今的定远军到底是起兵造反的叛军,而李建勋却是代表朝廷而来商谈,本该各持立场才对。

可偏偏李建勋又是叛军主帅之父,这便导致定远众将对待李建勋的神情越是恭敬,场面便越是怪异。若是旁人来看,必然头脑混沌不清,只能暗暗称奇。

一番寒暄行礼之后,李建勋一行很快便被引至楚州屯营府中。

李昭心中自知,阿爷此番忽然复相,又能作为朝廷使者千里来此,背后的缘故定然不简单。

而除了明面上的事宜之外,私底下也必有要事交代,其中有些内容不可公之于众,故而李昭命掌书记刘循安顿天使随行众人后,即刻屏退所有亲兵侍从,父子二人同入静室详谈。

屋角火炉上的茶汤犹在烹煮,甫一落座,方才还神色颇为淡定的李建勋却突然变脸,抄起巴掌,宛若茶汤碗盖,直接朝李昭的肩膀狠狠来了一记。

“啪”的一声脆响,李昭猝不及防捂肩冷嘶,而李建勋的怒吼也随之响起。

“好你个李大帅!李大郎!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起兵造反?!”

“阿爷!”李昭顾不得肩膀的酸楚,赶忙回道:“且听我分辨一番。”

“你莫以为我不知!”

李建勋气得胡须乱颤:“你阿爷我虽年过花甲,但却还未糊涂。你必是打着为我赵府雪冤的旗号,又在陈承诏拦截赵府船队后,以朝廷断绝钱粮的名头蛊惑兵士,这才成功唬得定远全军随你起事,是也不是?”

果然知子莫过父,被骤然戳中心思的李昭脸上一红,沉声道:“阿爷,细数我赵府两代,阿翁拥戴先帝开国,你更是兢兢业业宰朝七年,功劳赫赫举国皆知。可那新皇是怎么对咱们赵府的?”

“继位之初,先是逼得你辞去相位,而后又纵容佞臣诬你谋反,遣兵南下欲行不利,实在教人心寒!我既掌兵建节,又怎可能弃生父于不顾,坐视朝廷加害于你?”

“况且你我父子血亲,赵府同气连枝,阿爷倘若出事,我又岂能置身度外?朝廷派兵阻断淮水扣留船队,却是事实,我不动手,难道任由朝廷把刀架到我脖子上么?!”

“那也绝不可鲁莽行事!”

李建勋刚吼了一声,却又发觉自家儿子的面容身形明显消瘦了些,似是近日行军操劳所致,不由得袭来一阵心疼。

“唉!”李建勋无力地重新落座,揉着眉心缓声道:“大郎啊大郎,我知你此番为父心忧,可你才当上这个大帅几日?”

“你麾下的龙武左厢更是京中禁军,你以为他们所有人都能向着你么?一军主帅的威望,非一朝一夕可立啊!莫怪为父直言,此番你能一呼百应实在是形势使然,全军被你鼓动起事亦是侥幸得之啊!纵遇大军哗变,你必粉身碎骨。”

“再有,你莫不是真以为单凭一镇之力,便能改天换日么?若真如此轻易,为何别的节使没有动手?他们麾下兵马比你多的比比皆是。你,糊涂啊!”

“可我还是成功打下楚州了不是么?”

李昭点头沉声道:“阿爷,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此番总归结果是好的,朝廷也复了阿爷的相位。”

“你以为我想回朝为相?”李建勋闻言皱眉,继续道:“大郎,阿爷老了。若不是想着为你收拾这烂摊子,我绝不愿再掺和朝堂上的那些腌臜事,前番辞去相位虽是情势所逼,但亦是我本心。”

“此番真乃是天怜我赵府啊!若不是正巧江西流贼肆虐,那泗州的陈承诏又是眼高手低之人,恐怕你连海州都出不了,又何谈拿下楚州?我父子二人又岂能在此从容叙话?”

“陛下登基以来,不仅国内,诸边邻国亦是多事之秋,朝廷此番委实是腾不开手。若真要全心收拾你,你以为朝廷会没有办法?不说楚州、泗州,还有濠州的刘崇俊,再远的还有武昌的刘仁瞻,他们手里的兵马哪个不比你多?”

“再加上东都、金陵的禁军,若真全员出动,不出一月,你必全军覆没!”

听到这里,李昭纵使心中不服,也不得不承认李建勋说的是事实,此番能一路打到楚州来,还真的不是单纯因为自己麾下兵马能征善战,更多的是占了时局的便宜。

“对了,阿爷,方才既你提及濠州,我听闻先前泗州陈承诏曾往濠州求援,却不得回应,不知是何故?濠州离泗州不过咫尺之遥,为此我还特意在盱眙留下兵马驻防,便是担忧刘崇俊兴兵东进,不过最终他却按兵不动。”

闻言李建勋却忽而反问道:“大郎,我且问你,刘仁瞻刘崇俊这对叔侄,他们的先祖是何人?”

“刘仁瞻之父刘金。”

李昭当然对这段过往了如指掌:“刘金与阿翁、还有先帝的养父徐温一样,昔日皆为前吴太祖杨行密麾下的大将。”

“是啊!”

脑海中似是勾起了回忆,李建勋轻声叹道:“你既知晓又何必多问?刘太保在世时乃你阿翁的至交,故而多年来刘家子孙一直得我赵府庇荫,崇俊之母杨氏,更是你阿母的结义姊妹。”

“若非念在过往恩情,他们叔侄俩岂能容你在淮南肆意妄为?不过又因两家皆是前吴旧部,故而开国以来,许多时候不便明面交往,个中秘事鲜少人知,但情分是实实在在的。”

李昭恍然,这么说的话便合理了,难怪麾下拥兵两万的刘崇俊明明可以来援,却一直诡异地按兵不动,生生坐视楚州失陷,原来两家之间还有这等隐晦的交情。

看来自家的赵王府,势力与影响似乎要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庞大深远,兵马钱粮、权势人脉遍布国朝,开国首佐之名绝非虚言,试问哪个皇帝能不忌惮?

注:刘金,字子坚,楚州山阳人。祖籍彭城,世为武弁,少豪宕,善槊弓,能挽三石弩,以骁勇隶杨行密帐下。天祐十二年(915年),授濠州刺史。顺义七年(927年),疽发背卒,年六十一,赠检校太保,谥曰威。——《十国春秋·南唐·卷三十八·刘金传》

刘崇俊,字德修,楚州山阳人。祖金,父仁规,世为将家。初从吴主杨溥,累迁楚州兵马使。保大初,元宗以濠州地近淮北,需良将镇之,遂擢崇俊为濠州团练使,赐铁券,许便宜行事。——《十国春秋·南唐书·卷四十六·刘崇俊传》

刘仁瞻,字守惠,濠州人,故濠州刺史金之次子也。烈祖时,累迁右监门卫将军,出刺黄、袁二州,筑陂塘,垦荒田,民颂其德。元宗嗣位,迁武昌军节度使。——《十国春秋·南唐·卷三十九·刘仁瞻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