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我听那朱炳说,朝廷大军至抚州时,你是主动打开的城门,而后甘愿自缚回京?”
“是。”
李建勋微笑道:“你阿爷我又无谋反之意,清清白白,有何惧之?何况我早有预料,朝廷对赵府动手乃是迟早的事情。自古功高震主者,下场如何你应明白,我因何主动辞相离京,又因何在江西任由贾匡浩放肆?”
“所以,原本我是想着干脆遂了陛下的意,自削赵府权势以求李家存续。可人算不如天算啊,谁能料到你李大郎竟真敢反了......”
“不对。”李昭忽而目光灼灼地看向李建勋,颤声道:“自古无情帝王家,旦起疑心必斩草除根。阿爷,当时你是去赴死的。”
李建勋见李昭面色沉重,自顾叹了一声,苦笑道:“自古起兵谋逆,便绝难回头。当初阿爷不知你有过淮的本事,只听得你兴兵攻下了涟水,心中方寸大乱,一时失去计较。只想着若我死在金陵,你也能毫无顾忌,可为你的起事多树一面大旗,说不定能在死局中搏得一线生机......”
“不过,说起来你倒也有些长进,不仅率军偷渡淮水,竟还连连攻城拔寨,将这淮南搅得天翻地覆......直到陛下隐忍让步,不得不召为父入见。说起来你倒是救了阿爷一命。”
瞧见李建勋云淡风轻故作谈笑,李昭心中触动万般酸楚,忍不住轻声道:“总归是我思虑不周,阿爷受苦了。”
“大郎,过往之事毋需再提。”
李建勋摆了摆手,捋须又道:“行了,眼下我既回朝复了相位,又受命前来楚州招抚,你这杆造反的大旗是竖不起来了。况且在我来之前,陛下也已保证,只要你退兵北返,便可对你过往不究,定远军钱粮供应尽皆恢复,这次咱们赵府也算是转危为安了。”
李昭蓦然开口道:“阿爷,你的意思是,让我回师淮北么?”
“不然呢?”李建勋似乎看出了李昭心中的不甘,缓声道:“大郎,我明白你的心思。千辛万苦打下了楚州,立马就要放弃,你肯定不甘心。但事已至此,你没得选择。”
“我告诉你,依据我的判断,最多再有半载,江西张贼必定平灭。旦使朝廷全心北顾,你若继续顽抗,便是逆时而为。你终究根基太薄,独木难支必败无疑!届时陛下也毋需再有任何顾忌,赵府亦将彻底湮灭。”
“大郎,成大事者,不可只着眼于一州一城之得失啊!”
李昭微微点头,阿爷的话是对的。
自己的底子确实太薄,起事以来,莫看定远军连战连捷,甚至攻下了整个楚州,但说到底全军战兵不过一两万人,手中也只有区区两州之地,与朝廷的实力对比仍是天差地别。
一旦惹急了皇帝,真的举全国之力出兵前来围剿,估计没等打起来,自己半夜就得被某个“范疆”或者“张达”摘了脑袋。
所以,既然到了这个时候,朝廷愿意主动给个台阶下,那么自己也需要冷静下令,应该把握住时机,知道进退,好好积蓄力量,如此才能为将来做好准备。
况且这回反叛的大旗既已竖了起来,那便意味着李昭和定远镇在皇帝心里将永远是个死结,早晚有一天,必将再次兵戎相见,眼下不动手,只不过是双方都有顾忌的缘由罢了。
加上朝中宋党倒台,阿爷回朝复相,且不说皇帝这一次召阿爷回朝是否真心实意,总之朝堂的格局必将进行巨大的变动,而这一切还需要皇帝分神费心去平衡。
说回自己的定远军,倒也需要好好休整一番。此次攻克楚州,定远军损失不小,而海州那头作为基本盘,还有许多重要的计划尚未实施,纵使心有筹谋,也必须要给足喘息的时间。
“大郎,你心里怎么想的?不妨与为父直说。”李建勋见李昭面色沉吟,低声问道。
李昭笑道:“阿爷既已做了决定,又何必来问我。放心,我会依照阿爷所言率军撤回淮北。但是有一点,我不说阿爷应该也明白。如今战端已开,日后咱们赵府与朝廷断无可能再有和平。皇帝表明既往不咎,什么就此止息纷争,不过是一句可笑的空话。”
“我想......不出一年半载,朝廷的重兵便会布置在淮南北部了。”
李建勋轻轻点头,深以为然,而后又道:“对了,我在途中曾碰见了泗州前往金陵报丧的三骑快马,不想那泗州屯营使陈承诏竟自尽身亡了......正好,泗州本就是你定远制下,如今便可名正言顺归你管辖,不必再受掣肘。”
“哦?”李昭颇感意外,但也没再继续深究,而是径直问道:“那他麾下的天威军何去何从?”
李建勋只淡淡瞥了一眼,摇头道:“这支兵马你就别惦记了,必将调防他处,仅凭半支龙武军你都敢造反起事,再让你染指天威军,怕不是敢直捣东都?”
“的确如此。”
李昭虽然本就不抱希望,但闻听此言还是些许失落,麾下兵马本就不多,而那天威军又是禁军上六军,自己哪能不眼馋呢?
却见李建勋忽而又道:“过些时日,我会将屯驻石头城的龙武右厢全部调配给你,此事查文徵会配合下枢密院令。”
“还有屯驻淮水的凌波军,他们本就属泗州屯营制下,而定远镇又节制海泗二州,所以这支水军名正言顺归你调度。我已致书凌波军都虞侯郭廷谓了,他会听命于你的。”
李昭眉头一挑,内心大为惊喜,旋即却咽了咽口水道:“阿爷,若真能如这般当然是好事。可朝廷能答应么?如今皇帝恨不得杀了我,哪能遂了咱们的意?”
“只要朝廷没有剥去你定远节度之职,龙武、凌波二军便合该在你麾下。罢了,这是旨意,你自己看吧。”李建勋淡声回了一句,而后打开随身的包裹,抽出一道细绸包裹的帛书来。
李昭愕然,忙接过来小心摊开,欢喜地扫视了一遍后却皱起眉头,最后无奈地抬头说道:“阿爷,空的。”
瞧见儿子一副吃瘪的沮丧模样,李建勋老须一颤,差点没乐出声来:“呵呵,是空的。除了开头与末尾,内容无有一字,但陛下的玺印之处可不是空的。”
李昭这才反应过来,重新仔细查看一遍,果然瞧见上头确实落着殷红刺目的皇帝玺印。
“阿爷,你可真是胆大!”
“我能有你李大帅的胆子大?这是临行前陛下给的,岂能作假?”
“那你给我封个淮北王当当——”
“胡言乱语!你怎不直接承袭赵王之位?”
李建勋猛地拍案,佯作发怒,而后指向帛书上头大片的空白处,耐心道:“纵是空的,也不能胡乱去写,这是要送回中书门下备案存录的。陛下特意给了我一道空旨,你还不明白是何意?”
“内容,我已替你想好了,就拜冠军大将军加授检校太尉,只能给你些华而不实的虚衔,此外原职继续照领。你都起兵造反了,还真想得什么封赏?能保住定远镇便不错了。”
“阿爷说得在理。”李昭心中哪有奢想,不过是一时过过嘴瘾罢了。
李建勋又语重心长道:“大郎,切莫掉以轻心。此番你走的是一条不归之路,还是那句话,眼下是因为时局使然,陛下这才不得不与我赵府妥协,再过一年两年,许会骤然生变。”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你在海州要韬光养晦,好生养兵治民,专心稳固根基时刻备战,不要过多理会朝堂之事,金陵自有阿爷为你镇着。回京之后,阿爷也会尽快将赵府的一干人等及所有钱粮积蓄,悉数分散隐秘转送海州。”
“大郎,阿爷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所谓积蓄实力,以待时变,正如是也。”
听到此处,李昭忍不住端详起眼前这位到了年近古稀却还为自己操劳的老父,不禁心疼道:“阿爷,何不随我一同去海州?”
却见李建勋无奈一笑,摇头道:“孺子异想天开!陛下怎可能放我走?你记着,只要阿爷在金陵为相一日,你便可在海州安心一日。”
李昭默然点头,却听见李建勋继续说道:“大郎,过段时日,朝廷许会遣内官前来,诏你回金陵任枢密重职......”
“皇帝无非是垂钩钓鱼罢了,我岂能自投罗网?”李昭脱口而出,自是看得真切。
“好好,你知道便好。”
李建勋欣慰地点了点头,又压低了声音认真道:“到时候阿爷会为你在朝里挡着,你安心在海州一概不管便是。”
“且记着,在你未能与朝廷分庭相抗之前,纵是阿爷死了,你此生也不要再回金陵一步!”
......
当晚,李建勋于堂前宣读皇帝谕旨,赦免定远将士罪责,并赐钱粮安抚,全军闻讯为之欢腾。
三日后,李丰、胡思儿等赵府船队随行众人尽皆自泗州释还,而后李建勋又将战败身死的原楚州屯营使郑昭业装殓入棺,由殿直军护之一路南归金陵,追谥之事暂且不提。
定远军随即从盐城、宝应、盱眙三县一路撤兵,最终于九月十九撤离楚州城。
朝廷命神武统军刘彦贞为楚州屯营使兼楚州刺史,两月后率军入驻。
原雄武右厢乙军指挥使邹定,因“保城护民”有功,擢雄武右厢都虞侯,令其重建雄武右厢,并为楚州屯营都虞候。
九月二十一,李昭率定远军从山阳湾乘凌波战船过淮。两日后,大军归于淮北。
历时将近两月的定远之叛,终以朝廷成功招抚而告一段落。
注:刘彦贞,字子固,楚州山阳人,父仁为濠州牙将。然性骄矜,素不习兵,专事贪暴,积财巨亿以赂权要,魏岑等争誉于朝,故周师南侵,唐主首命其赴援。
显德三年(956年),周世宗亲征淮南。时李觳攻寿州不克,彦贞率楚州兵驰救,以战舰数百艘趋正阳,欲断周师浮梁。周将李重进度淮逆战,诈退设伏,彦贞轻敌冒进,士卒溃乱,殁于阵,首级传示诸军。——《十国春秋·南唐·卷四十二·刘彦贞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