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此獠当诛

丹徒县寺本应陷入庆功的喧嚣,却因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而暂归沉静。

广陵相刘距终究身负守土之责,纵使朝廷对南徐州鞭长莫及,亦不敢久离治所。

他顾不得王凝之是否得暇,便匆匆登门。

正堂内烛火煌煌,灯花不时“噼啪”爆响,在暖黄的光晕里跳跃。

刘距与王凝之相对而坐,案几上的青瓷壶口氤氲着茶烟。阿蘅垂手侍立一旁,碧绿广袖如静水青荷,衬得灯火愈发明亮。

“府君远来,凝之却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王凝之举起茶盏,一身崭新的月白袍袖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刘距指尖轻叩案几,腰悬玉带随着直身的动作发出微响:

“琅琊王氏麒麟子之名,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方知传言尚不及真人万一。‘江东独步王文度’老夫未曾见过,这‘盛德绝伦郗嘉宾,’却是见过几面,王丹徒风采,不输此人啊。”

“哈哈哈,刘府君过誉了。”

寒暄寥寥,二人便直入正题。

刘距眸光深沉:

“不知王丹徒,将如何助我两族成就并宗大业?”

刘距眸光深邃。

“不知王丹徒要如何助力我两族合并?”

“此事易尔。”王凝之早有成算,从容从案后取出一封密函,递予刘距,“此乃凝之手书,府君遣人交予家叔,家叔自会全力斡旋。”

他深知自己虽首倡此事,但高平刘氏与彭城刘氏并宗这等大事,王凝之身为一个小辈,影响力终究有限,不如直接交给王彪之来的妥当。

刘距眼中精光一闪。

吏部尚书王彪之清正刚毅,朝野敬服,有他作保,此事便已稳了大半

王凝之复又补充:

“至于两族谱牒重修之事,凝之也已代为陈情家父。家父于士林文坛素有清望,料想亦会乐见其成。”

听闻此事,刘距更是狂喜。

王羲之虽官位略逊王彪之一筹,但其人望之隆、文名之盛,冠绝当代。

若有他首肯背书,那些惯于挑剔的清流名士,也不会自讨没趣。

刘距珍而重之的收好那封信件之后,心中大石才轰然落地,这时,他到底有心思去计较一下边角琐事。

他轻抿一口热茶,缓缓问道:

“老夫还有一事不解,不知王丹徒可否为我解惑?”

王凝之眼含笑意。

“刘府君是想问,天下刘姓士族这般多,为何非要挑中如今声名不显的彭城刘氏?”

刘距眼中浮现一抹讶异,旋即抚掌畅笑。

“王丹徒洞烛人心,简直惊煞老夫。”

王凝之只是笑笑,不以为意,便继续道:

“这选中彭城刘氏,实无甚玄机,说来说去,其实也不过是‘合适’二字而已。”

“合适?”刘距听此,继而哑然失笑,“哈哈哈……是极是极!看来老夫久在宦海,心思反倒冗杂了,失了这份直白坦荡。”

王凝之也并未是诓骗刘距,他看中彭城刘氏,真就只是他口中的恰好合适罢了。

他能想到这个家族,也只是因为那位这南朝第一帝,气吞万里如虎的刘裕,正是彭城刘氏出身。

不过此时刘裕还未出生,而且有了王凝之这个变数,刘裕是否能出生其实也是未知。

至于北府名将刘牢之、刘毅等人,虽亦属此族,然而这些人都是下一个时代之人,其崛起尚需二三十载光阴。

此等猛将固然骁勇,对此时的王凝之而言,却未必能派上大用场。

他对这个家族,更多是好奇。

只是这个盛产猛人的家族,脑后也各个爱生反骨,日后若真要用,也得提防一二。

王凝之脑中想着这些有的没有,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与刘距谈笑风生。

二人一个军旅出身,阅历深厚;一个胸有丘壑,见识不凡,二人倒也算是相谈甚欢。

正堂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响,二九时分。刘距起身告辞时,忽然想起一事:

“听闻丹徒四姓与逆贼刘云之多有勾连,王丹徒打算如何处置?”

“他们的罪证已经尽在我,”王凝之望着案上未灭的烛火,“自然是该杀的杀,该罚的罚。”

……

……

丹徒县寺因为刘距的到来,庆功之事不得不延后,但是对于今日大胜王氏部曲来说,这广陵相就算真是顶天的人物,与他们这些丘八也关系不大。

该吃吃该喝喝。

王氏部曲的营地在县寺东墙外,此时篝火堆正映得夜空通红,烤架上的野猪肉正滴着油星,在火中爆出滋滋声响。

今日打了胜仗,王郎君虽然未能亲自现身与自家部曲同乐,却是命人送来了不少好酒好肉。

一堆篝火旁,围坐着十数名伤卒。

众所周知,汉子们聚在一起,聊的话题不是军国大事,就是儿女情长。

此时,这座篝火旁,就展开了一场很奇怪的比拼。

李彝指着自己的受伤的左肩,朝着四周问道:

“诸位,你们知道咱这肩膀上的伤,是谁给包扎的吗?”

四周众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谁啊?”

李彝头颅一昂,得意非凡:

“嘿。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眼热,这可是阿苏娘子亲自为咱包扎的。”他晃着左肩,麻布绷带上还留着淡淡的皂角香,“她还问俺叫啥名呢。”

此话一出,周围赫然响起一阵咬牙切齿的声音,有不少人甚至红了眼睛。

此獠当诛!

阿苏乃府中浣衣院的侍女长,性子温婉又爽利。自建康与这群丘八一路行来,也曾张罗着帮这些粗汉们浆洗过几回衣裳。一来二去,竟成了不少士卒心底的梦中人。

孙博瞧着李彝那得意的劲,不屑地撇了撇嘴,他高高扬起自己被纱布裹得严实的左臂,故意拉长了调子:

“哼!你这算啥?俺这胳膊上的伤,可是蘅娘子——”

话音未落,已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身边那个带着面纱的丫鬟给俺包的。”

“切——”

一片鄙夷的嘘声毫不留情地砸来。

孙博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嚷嚷:“你们懂个屁!今日蘅蘅娘子可是亲口说要给俺包扎的!是俺……俺自个儿推辞了!”

“诶诶诶,这事我能作证。”

一个好事士卒跳起身,眼中满是促狭的笑意,

“俺可是亲眼瞧见,这小子一见蘅娘子领着府里的姑娘们出来救治伤员,就扯着嗓子直叫唤。结果蘅娘子看他可怜,便要过来亲自为他包扎。嘿!结果这小子又怂得直往后缩,嘴里直嚷‘不疼不疼,真不疼’!哈哈哈!”

“哈哈哈!还有这等事?”

哄笑声几乎掀翻了篝火。

孙博的脖子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兀自强辩:

“你们……你们懂什么!蘅蘅娘子那是天仙般的人物!人家菩萨心肠要帮咱,咱这些粗丘八能不知好歹吗?俺是怕……怕俺这糙皮油手污了人家,才……”

“才吓得尿了裤子吧!”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兵举起酒坛,封泥迸裂的声响混着哄笑,“要俺说,能让蘅娘子瞧一眼,就算断条胳膊也值!”

“放你娘的罗圈屁!”李彝抄起块烤肉砸过去,“蘅娘子是咱郎君心尖上的人,再胡吣小心被割了舌头!”

“对了。”这时有人环顾四周,“咋不见阿山大哥他们。”

阿山虽是王凝之贴身侍卫,但为人憨厚老实,又有一身好武艺,与这些部曲也是相熟。

“不晓得。”李彝从面前的篝火上切下一片焦香四溢的猪肉,送到嘴中,“晌午过后,他们这些没挂彩的,就都不见了人影。”

“怕是去清剿残党了吧?”有人猜测道,“郎君不是常教导咱们?斩草……得除根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