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辞盈害怕火,尤其在火能夺她性命之时。
但深夜牢狱里,她面对那个头戴兜帽,浑身上下都被黑斗篷笼罩的殷王君说:“我是天定的灾星,不能走。”
她说这话时,还往顶上的小窗瞥了一眼,见大块的雪花还在沉重地砸下,又道:“积雪万里,自王都蔓延,冻骨无数,国师既言是灾星作祟,故而天谴,君上又何必放我走呢?”
不过十五六岁的姑娘,腰身细瘦得仿佛一捏就断,细细的瓜子脸布满可怖的红痕,看不清容貌,但想必也是枯黄一张脸。
同外间的百姓,没有丝毫的区别。
祭台上那副水泼不进的火刑架,却早已为她燃好了狰狞火焰,火光照亮了大半个王都。
殷王君沉默着,却终究爆发出猛烈的怒气,伸出右手掀开兜帽,露出了真容。
他那双殷王室特有的凤眸染了寒霜,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冷冷地质问道:“杀了你,这漫天的风雪就会停下来?孤的疆域,若因一小女子而倾覆,那么也不必让你一个小女子去保!如若这般,孤与废人何异!”
恍若金石之声的话语,在狭窄封闭的牢房内激起了点点回音。
穆辞盈不禁长叹。
可是她偏生不是一个小女子。
她是上古时期曾孕育出这诸多仙神的菩提树所余仙灵孕育出的菩提子。
由于先天不足,被投入轮回,在人族圣王禹设计撞断天柱后,又成了仙界众仙一把趁手的刀。
替他们保尊崇,全天道,食人族血肉,肆无忌惮纵横四海。
连同一身仙骨,都被移给了预言中的救世主,天帝之女奚玉元君,以助她执掌天道。
“我不会走的,且还会替君上解惑。”
穆辞盈神色淡漠,平静地阐述着这个决定。
前世她惊慌失措地要逃离,刚出城门就被国师的人抓了回来,一月后被押上刑台,凌迟百刀后受火刑。
再之后,她就迎来了一次又一次的欺骗。
殷王君笑得浑身颤抖,双手捂住脸,声音低沉:“你?就凭你这个疯子,也敢说孤有惑?”
他放下双手,重新戴好兜帽,面无表情地看了穆辞盈一眼。
果真是个没见识的妇人么。
他深夜冒险来此,不只是为了救她这么一个小丫头,而是想起了殷朝疆域里那万千臣民。
不愿圣王及贤臣崩逝后,他们重回神智被蒙昧的日子,只是到底他力有不逮。
本想着……
罢了。
他无声地讽笑起来,心想何必要在一个疯女人身上花费精力呢?
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却听见幽冷的女声响起:“你废殉葬、擢平民,却集怨一身,天上地下皆不念你的好。你岂能不惑?”
殷王君瞳孔一缩,携一身寒气回头之时,却见那纤弱的姑娘眉目森冷,眼眸中流转的光华,比历经磨难的老者还复杂。
“我愿为君上解惑,回报之物,我自会来取。”
连夜的大雪都没能浇灭刑台上的火,直至穆辞盈在天刚亮时,被架上刑台。
她只着了惨白的单衣,双手被施加了阵法的铁链紧锁在刑具上,居于高处冷眼看着下方那样面目模糊、却又群情激愤的脸。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这灾星!”
“要不是她来了王都,我家那口子怎么会被冻死!杀了她,以平天怒!”
前世的力量未彻底归来,穆辞盈只能借助仙界自个儿布的局,反将一军。
她笑了起来,声音响彻了王都:“若仙人公允,为何容我灾星救百姓?为何不雨露均沾,独独于殷朝降临大雪?
何为仙?何又为神?那位号称聆听了仙旨的国师,又是何人?我死之后,雪灾不减,人族方知虚实。”
她话音刚落,火势更猛,刚好将她浑身上下都席卷了个干净,趁势而来的几方都扑了个空。
那声惊疑,刚好被放任自己意识陷入黑暗的穆辞盈,听了个一清二楚。
躲在一方小茶馆里的巫花笺,见到刑台上少女的身影消失,刚倏然起身,要拔足奔去,又见到自家大长老捂住胸口,生生吐出一口鲜血来。
她立刻止住了脚步,忙扶住大长老,焦急问道:“您怎么了?那火怎么奈何得了您?”
大长老喘着气,眼里犹残了惊色,嘶哑着声音说道:“上古菩提神树所化之女,以轮回补神魂,这已是最后一世了,她若不想死,谁能奈何得了她?”
只是死不了,活着也未必会好过就是了。
巫花笺不知内情,只心疼地望着视若亲母的大长老,愤恨地说道:“好一个菩提神女,当真是怯懦无能!若非我巫族当年得了菩提神树的根,才有幸传承至今。如果不是欠了这份因果,谁乐意救她!”
她只顾着向腰间七彩绳系着的药葫芦摸去,腕间银铃作响间,却没注意到向来慈眉善目的大长老眼眸闪了闪。
这场雪并没有因为灾星的死去,而停止。
巫族众人在王都中停留数日未果后,又遗憾离去。
就在她们离去的那一天,有个眉目清冷的少年剑客突兀地出现在王都外的荒野里,又迅疾奔向王都。
他的睫毛上挂了雪,脸色有些鬼魅的惨白,长长的墨发用一根白丝带轻束着,轻车熟路地赶到琼花巷口最深处的院落前后,方才停住脚步。
“阿盈,我到底该怎么做?一定非要杀了你不可吗?”
容九旒喃喃地念着,想到上次回到万年后的西洲,所得的结果,依旧是推翻一切重来的灭世局面。
他不再迟疑,蓄力推开院门,所见却是一片荒败。
粗制的磨盘倒在墙角,其旁是小半袋散落发霉的黄豆。
屋门打开着,桌面上腐败的黍米饭只少了小小的一角,咸菜未动,显出主人仓惶消失的事实。
容九旒眉心都颤抖起来,再次掉头奔出,逮住路人就问:“今年今日,是什么时候?殷将时登位多久了?”
那个路人无端被他抓住,刚疼得要骂人,却在瞥见他手里出鞘的利剑后,挤出了一个乖觉的笑:“您老想必是在仙乡修行吧,今日是邦宁一年,君上继位不满一月。”
容九旒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又追问道:“那住在琼花巷最里面的那位姑娘呢?”
“她啊”,路人撇了撇嘴,唏嘘地说道,“十几日前,就被火烧死了。只是她死了,雪还是没停。”
容九旒大骇大悲之下,松开了手,也不管那人慌忙的逃离,眼里竟然流出血泪。
“不可能啊,不可能啊。”
上一次,她应该是殷将时登位两月左右,才遭难的。
这一次,怎么会这样呢?她为什么,又一次没有等到他回来?
容九旒呆立在原地,惨笑几声后,顷刻间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