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识实务者为俊杰

承瑾凝视青衣男子,男子手中的皮鞭已像朝她吐着信子的毒蛇。已入了虎口,嘴巴再硬,也硬不过毒鞭,她必须留下性命先找到弟弟,再寻找《百花争艳》引发的血案是出自于谁的手。姜家老小不能死不瞑目。

眼看皮鞭欲扬起的那一刹那,承瑾急中生智道:“妾身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今被困在这如鸟笼一样的货舱内。想必爷千方百计把我们关在此地,爷的初衷是发财,我们的目的是活着。至于今后能否活好,已不是我们听天由命,乃是看爷想要让我们怎么活。”

“妙,妙,巧舌如簧。”青衣男子缓慢收回皮鞭,顺势收回满是凶神恶煞的双眼。

“识实务者为俊杰。”承瑾冒出这一句。祖父在时,给她述过《三国志》的故事。

青衣男子为之一愣——幼时,他许府被抄,他的父亲对他亦是说过‘识时务者,在乎俊杰’,他便铭记住这出自《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晋·习凿齿《襄阳记》里的这么一段文。

只是他的父亲站错了队,跟错了人,最终的结局是被流放。

青衣男子沉思道:“刘备拜访司马徽,向他请教当时时局。司马徽却对刘备曰‘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此间自有卧龙、凤雏’。”

手中那皮鞭冷冷地抵在承瑾尖尖的下颚。

“司马徽的意思无不是平庸的书生文士不了解天下大势,能认清天下大势的人才会是杰出人物,而诸葛亮和庞统就是这样的人。”承瑾接住他的话。

四目相对时,他眼底翻涌着毒蛇吐信般的阴鸷被压住,浑浊瞳孔里倒映着她发间颤抖的珍珠步摇。而她回视的目光清澈如寒潭,眼底的明显的倔强直直刺向青衣男子满是无耻算计的深潭。

“好,你想让爷给你何样的活法?”青衣男子像是被承瑾眼中的光征住。

她抬手推开抵在颚下的皮鞭,气定神闲道:“很简单,妾身信爷能成全我们。”

“你想要怎样的成全法?”青衣男眉头紧蹙,斜眼道。

“您觉得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我们能卖出好价钱么?一分钱一分货,小娘子们个个受尽折磨,即便是被卖,也落不到一个好价钱。”

本就感到此女子年龄不大,心眼倒是多,有点意思,不像那些不动脑的笨瓜。

“我们被束缚在此,逃是逃不脱。我们在被卖出去前,爷还是要顾我们的死活。爷狠心一点,我们饿死冻死被打死,于爷,一点好处都没有。爷心肠软一点,那又不一样。”承瑾快递转动脑子。

青衣男子顿住,随而仰头大笑,“想要爷心肠软?异想天开!”

青衣人身旁的役管也张口大笑,浑浊的笑声让人浑身起疹子似的难受。

那些个姑娘,除了珊玥似听不见不畏,个个如惊弓之鸟。

承瑾不急,待这二人笑够,承瑾依旧不慌不忙。此时她不能慌,她没有把握能否说通邪恶的人贩子。

“新来的——”青衣人凑到承瑾面前,单手捏住承瑾的下巴,腥臭的酒气扑面而来,“乖乖听话,等运到江南,保准让你的日子过得舒坦。”

若不是等河面的冰彻底化透,他的货舱载着这群笨瓜早到了江南。

话音未落,刚被丢进来的女子忽然口吐鲜血。女子若再不医治,恐是命不久矣。

承瑾瞳孔骤缩,强压下怒火,突然噗嗤地笑出声,轻轻推掉这让她恶心的手:“爷,您这是不懂行情吧?”她轻笑,“汴京的富户比江南多太多,现在都讲究'养瘦马',都得挑细皮嫩肉、没沾过腥气的。”她朝浑身泥污的女童努努嘴,“就这模样送过去,怕是连去江南的路费都赚不回来。”

青衣人愣神的瞬间,承瑾已经踱步到众姑娘面前:“不如听妾身一句,先给这些姑娘们梳洗打扮。”她扯下腰间接手巾,蘸着墙角积水擦拭女童脸上的污渍,“你们且看这小姑娘眉眼生得多好,再换身干净衣裳......”说着突然提高声调,“要是能配上汴京最时兴的珍珠花钿,保准能让爷卖出五倍的价钱!”

青衣男哈哈大笑:“说得倒轻巧,用甚来梳洗打扮?!”

“只要爷给妾身们提供刺绣的工具和辅料,妾身姜承瑾对青天大老爷发誓,保证不让爷做亏本的买卖。”承瑾突然跪直身子,发间的珍珠步摇随即轻晃,她指了指角落里几个女孩,“您瞧,这手都生了冻疮,若能好好谋划,让妾身们绣些现在时兴的双面绣,岂不是一箭双雕的美事。”

五大三粗的管役冷哼一声,刀尖抵住承瑾的咽喉:“少耍花样!”

“有银能使鬼推磨,无银寸步难行。”承瑾还真愁,若眼前二人油盐不进,就必须再谋计策。

承瑾盯着抵着她的刀和管役,声音却稳如坚韧的磐石,“若是能让妾身每日练习,到时候卖上高价,您也能多赚几锭银子。”

“爷若不信,妾身愿意立字据为证,绣品卖的钱分您七成。”承瑾偷偷扯开内衣襟,露出内里半幅未绣完的《清明上河图》,“就像这幅,若是绣完,定能惊动权贵夫人们。”

青衣人和管役围拢过来,贪婪的目光在绣片上游移。五大三粗的管役突然踹翻陶罐:“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您可派人盯着。”承瑾捡起地上的碎陶片,在泥地上画出绣架模样,“只需提供丝线和绣绷,妾身保证教姐妹们绣出比杭州城的绣娘绣出更为精致的花鸟。”

紧接着她又指向舱角的孩童们,“若小丫头们不会绣,却能帮着理线配色,也算能练出一门营生。”

九岁的承雨和承雪,像她们几个孩童这般大时,已将鱼鸟花虫绣得活灵活现。

僵持间,舱外突然传来马蹄声。人贩子们脸色骤然变色,他们估计是担心官兵来此地。

承瑾记下他们的骤变的表情,趁机抓起绣帕:“不如先试试吧?若是绣品入不了你们的眼,到时候再处置我也不迟。”

青衣男子握着皮鞭的手摩挲着绣帕上栩栩如生的翠鸟,终于放低姿态,咬牙道:“给你们三日。要是敢耍花招......”他挥刀斩断承瑾一缕青丝,着着实实地将承瑾吓得一动不动。

青衣人走到舱门边时,承瑾恳求道:“爷,受如此深的伤,还望您开恩给些水和盐块。”

水和盐块,在次日清晨放在舱内,承瑾和十五岁的云萝他们给被打的女孩们处理伤口。

梦琴的小腿肿得发紫,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渗血,显然是活生生被烧红的铁钳烫伤的。“别怕。”她将颤抖的手覆在梦琴额头上,触感滚烫,“咱们能撑过去。”

圣医陆清晏给承瑾处理伤口时的画面历历在目,她依葫芦画瓢似的小心翼翼地为梦琴处理伤口,腿上,身上,每一处都仔细又小心。

角落里传来抽气声。承瑾对发怔的女孩们说,“谁身上还有干净的布?”

寂静中,云萝突然扯开自己的红绸内衣。红绸撕裂声惊得众人一颤,她却咬着唇将布料递过来:“用妾身的,梦琴...…”话未说完,泪水已砸在绸缎上。

承瑾接过来的指尖微微发着颤。她将盐水布巾敷在伤口,余光瞥见梦琴疼得发白的嘴唇,轻声安慰:“忍一忍,痛过就会好的……”

接着又给逃跑被抓回来的金枝处理伤口,心里叹息,这不请医生来,怕是凶多吉少了。

绣架与丝线,在次日中午被粗暴地丢在地上。

深夜,承瑾与年长一点的女子商议如何与人贩继续周旋的同时,与略懂皮毛的姑娘们紧锣密鼓地开始绣起来。

真正会绣工的没几个。女童们学着分起各色丝线。

货舱深处传来压抑的呜咽声,梦琴蜷缩在发霉的草堆里,右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那是人贩子用棍棒和皮鞭毒打的结果。

血腥味混着腐坏的霉味在狭窄空间里弥漫,二十来个被拐的女孩围在四周,眼神中满是恐惧与无措。

承瑾放下绣绷。

“让开。”承瑾拨开人群跪坐下来,她扯下内衬的粗布,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入夜,货舱外传来人贩子的鼾声。承瑾跪在梦琴身边,就着月光用烧红的铁签给伤口消毒。皮肉焦糊的气味中,梦琴疼得昏死过去,她却死死按住颤抖她的手,直到伤口彻底结痂。“别怕,别怕。”她重复着,不知是安慰梦琴,还是说服自己,“等伤好了,咱们一起回家。”

找到弟弟,妾身便有家了。承瑾边抚摸梦琴枯瘦的手,边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