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鬼符现·暗巷劫

湿冷的晨雾如同浸透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修善坊低矮破败的屋顶上。昨夜的璀璨灯火与喧嚣人声早已散尽,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竹签、果核和踩扁的灯笼骨架,被早起的苦力随意扫到泥泞的巷角,散发着一股甜腻与腐败混合的颓败气息。洛水浮尸带来的悚然寒意,并未被阳光驱散,反而像这坊间的雾气,无声地渗入了神都的砖瓦缝隙。市井间,关于“鬼新娘索命”的流言如同长了翅膀的老鼠,在阴暗的角落里疯狂滋长、乱窜。

狄怀英的命令清晰而强硬:查!从尸体发现处溯流而上,彻查洛水沿岸所有可疑痕迹,尤其是人迹罕至的城西诸坊。这担子,自然先落在了洛阳县衙捕快们的肩上。然而,当班头带着几个手下,硬着头皮踏入这神都最贫穷混乱的修善坊时,面对歪斜的棚屋、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陋巷,以及那些从糊着破纸的窗洞后投来的、充满麻木、警惕甚至敌意的目光,一股无形的压力便沉甸甸地压了下来。这里的气味混杂——劣质炊烟、未清理的污物、还有某种陈年霉烂木头的气息,与昨夜的脂粉香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武玥却像一尾投入浑浊池塘的锦鲤,身上的石榴红胡服在这片灰败中显得格格不入又生机勃勃。她可没耐心跟着捕快们磨蹭。凭着昨夜在混乱中记下的方向,她灵活地避开几个倚在墙角、眼神不善的闲汉,径直朝洛水上游、靠近修善坊北面堤岸的一处荒僻河滩摸去。那里乱石嶙峋,蒿草丛生,几棵半枯的柳树歪斜地伸向浑浊的河水。

“喂!小娘子!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界儿!”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两个穿着油腻短褐的地痞晃荡着从一堵断墙后转出来,堵住了武玥的去路。为首的是个刀疤脸,抱着胳膊,眼神像黏腻的蛇信在她身上逡巡,“看你穿得鲜亮,借几个钱给哥儿们买碗热汤饼暖暖身子?”

武玥脚步一顿,非但没露怯,反而扬起了小巧的下巴,杏眼一瞪,那点娇憨瞬间被一种刻意为之的骄横取代:“瞎了你们的狗眼!也不打听打听姑奶奶姓什么?我姓武!圣神皇帝是我姑祖母!碰我一根指头,让你们全家都去铜匦前尝尝告密的滋味!”她声音又脆又亮,在寂静的陋巷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两个地痞明显被“武”姓和“铜匦”骇住了,脸上横肉抽搐了几下,刀疤脸啐了一口,低声骂了句什么,竟悻悻地侧身让开了路。

武玥哼了一声,昂首挺胸地走过去,直到拐过墙角,才悄悄拍了拍胸口,吐出一口憋着的气。狐假虎威,有时候挺好用。她收敛心神,仔细搜寻昨夜记忆中尸体可能被水流冲上来的位置。河滩碎石混杂,几处水洼映着灰白的天光。她拨开一丛半枯的芦苇,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泥泞的滩涂和石缝。突然,她的视线定住了。

在几块半埋的鹅卵石缝隙里,一抹暗红的痕迹,如同干涸的血痂,黏附在粗糙的石面上。颜色极淡,几乎与褐色的泥水印混在一起,若非她眼神好,又刻意寻找,极易忽略。她蹲下身,小心地用指尖捻了一点,凑到鼻尖。一股极淡的、混合着尘土和铁锈气的腥味。是血!而且,就在这血迹旁边,一块松动青砖的侧面,似乎有什么刻痕!

“找到了什么?”一个清冷的声音几乎贴着武玥的耳后响起。

武玥吓得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回头一看,正是裴姝。她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旧衣,像一抹安静的影子,悄无声息。

“吓死人了你!”武玥拍着胸口抱怨,随即又兴奋地指着石头缝,“看!血迹!还有这个砖头,上面好像刻了东西!”

裴姝的目光掠过那抹暗红,没有停留,直接落在那块松动的青砖上。她蹲下身,动作比武玥谨慎得多,用随身携带的一小截竹签,小心地剔掉砖缝边缘的湿泥。一个清晰的、线条扭曲的符号渐渐显露出来!与昨夜那枚波斯银币背面、以及她心中反复描摹的印记一模一样!双钩火焰,带着一种冰冷的、不祥的质感,深深地刻在冰冷的石头上。

裴姝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针。她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粗糙的麻布和一小截烧黑的炭条,动作娴熟地将麻布覆盖在刻痕上,用炭条均匀地涂抹、按压。很快,一个清晰的符纹拓片呈现在麻布上。她小心地收起拓片,仿佛那是比黄金更贵重的东西。

“这鬼地方…”武玥环顾四周阴沉的陋巷,压低声音,“肯定有古怪。找个明白人问问?”

裴姝点点头,目光投向不远处一间低矮破旧的泥屋,歪斜的木门半开着,门口挂着一串褪色的布条,在寒风中微微飘动。那是坊间最底层妓女的标志。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劣质脂粉、草药和衰老躯体混合的浑浊气味。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的老妇蜷缩在土炕角落,裹着打满补丁的薄被。她浑浊的眼睛在裴姝和武玥身上转了一圈,尤其在武玥那身鲜亮的衣服上停留片刻,扯出一个麻木而卑微的笑容。

“两位小娘子…找老婆子有事?”声音干涩沙哑。

武玥从袖中摸出几个铜钱,塞进老妇枯瘦的手中,声音放得柔和:“阿婆,跟您打听个人。昨夜洛水里漂上来一个穿红嫁衣的姑娘,您听说了吗?”

老妇攥紧了铜钱,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恐惧,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覆盖。“听…听说了…老天爷收人…邪性…”

“那姑娘,您认识吗?或者…最近坊里有没有什么生面孔?”武玥追问。

老妇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浑浊的记忆里费力打捞。她布满老人斑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薄被边缘。“红嫁衣…红嫁衣…”她喃喃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干瘪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春杏?是…是有点像春杏那丫头…那手,那手巧得很,绣的花能引来真蝴蝶…可怜见的…”

“春杏?她是谁?住哪里?”裴姝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就…就住坊西头…靠近乱葬岗那片破棚子…”老妇的声音更低,带着恐惧,“三个月前…说是被长安教坊司的大人物看中,带走了…风风光光的…可老婆子总觉得…不像…”

“不像什么?”武玥追问。

老妇的眼神更加飘忽,声音细若蚊呐:“那来接人的马车…黑漆漆的,窗户捂得严严实实…赶车的人…脸白得像个鬼…春杏走的那天晚上…我好像…好像听见她哭来着…”她猛地打了个寒噤,紧紧裹住被子,“别问了…老婆子什么都不知道了…邪性…都邪性…”

线索似乎又断了,却又指向更深的迷雾。长安教坊司?黑漆漆的马车?被带走的绣娘春杏,和洛水里穿嫁衣的浮尸…两者之间,是否就是同一人?如果是,为何三个月后穿着嫁衣浮尸洛水?

离开那令人窒息的泥屋,武玥皱着眉:“长安教坊司?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但春杏一个绣娘,就算被选中带走,也不该是三个月后穿着前朝样式的嫁衣死在洛水啊!那老阿婆说马车古怪…接人的是鬼不成?”

裴姝沉默地走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块拓印了符纹的麻布,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指腹。前朝的嫁衣纹样,诡异出现的波斯银币,刻在河滩青砖上的符纹,失踪三个月的绣娘…这些碎片在她冷静的脑海中飞速旋转、碰撞。教坊司的线索看似合理,却总透着一股刻意安排的“正常”感,反而像是用来掩盖真正目的的一层薄纱。

“去坊西头,春杏的住处看看。”裴姝做了决定。

修善坊西头比之前更为荒凉破败,几间东倒西歪的窝棚倚着一片杂树林的边缘,再远处,就是杂草丛生、坟茔起伏的乱葬岗,几只乌鸦在枯树枝头发出刺耳的聒噪。春杏那间破棚子几乎塌了半边,门板歪斜地挂着,里面空无一物,只有厚厚的灰尘和几片被风卷进来的枯叶。

“白跑一趟。”武玥失望地踢开脚边一块碎瓦。

裴姝的目光却落在棚屋角落,一处被倒塌的土坯半掩的地方。她走过去,蹲下身,小心地拨开浮土和碎瓦。一小片褪色的、染着点点暗褐污渍的碎布露了出来,上面依稀能辨认出半朵用淡青色丝线绣出的、栩栩如生的杏花。

武玥也凑了过来:“这是…春杏的绣活?”

裴姝拈起那片碎布,指尖捻了捻那暗褐的污渍,又在鼻下极轻地嗅了一下。她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不是泥土的腥气,也不是普通的污垢…带着一种极其微弱的、混合着铁锈和某种特殊草药的腥甜。是血!而且是干涸了很久的血!

“她不是被带走的。”裴姝的声音带着冰碴,“是在这里出的事。”

话音未落,一股凌厉的恶风骤然从两人身后袭来!

“小心!”武玥反应极快,猛地将裴姝往旁边一推!自己则狼狈地就地一滚。

“笃!”一声闷响,一柄闪着寒光的短柄手斧,深深嵌入了裴姝刚才蹲伏位置的土坯墙上!斧柄还在嗡嗡震颤!

三个蒙着脸的彪形大汉,如同从地底钻出的恶鬼,堵住了本就狭窄的出口。他们穿着和本地苦力无异的短褐,眼神却凶狠如狼,手中握着磨得锃亮的短刀和另一把斧头。没有任何废话,当头一人低吼一声,挥刀便朝着刚刚站稳的武玥劈来!刀光如匹练,带着刺骨的杀意!

武玥惊叫一声,她虽有些市井拳脚,却哪里见过这等要命的阵仗?仓促间抓起地上半块土坯砸过去,被那大汉轻易格开。刀锋已至面门!她甚至能看清对方眼中残忍的狞笑!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瘦小的身影猛地从侧面撞向持刀大汉的腰肋!是裴姝!她动作快得惊人,像一只被激怒的灵猫,手中不知何时已握着一根尖锐的、断裂的木椽子!

“噗嗤!”木椽子狠狠扎进了大汉腰间软肉!

大汉发出一声痛吼,劈向武玥的刀势顿时一偏,擦着她的肩膀划过!“刺啦!”石榴红的胡服袖子被割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翻出的白色里衬。

“啊!”武玥痛得脸色煞白。

另外两个大汉见状,怒吼着扑了上来!狭窄的破棚里,刀光斧影,杀机四溢!

裴姝眼神冰冷,握着滴血的木椽,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她护在捂着手臂、疼得冷汗直冒的武玥身前,瘦弱的脊背挺得笔直。对方还有两人,手持利刃,她和受伤的武玥几乎没有胜算。那三个凶徒眼中也闪烁着嗜血的兴奋,一步步逼近,如同围猎困兽。

就在这时,裴姝的目光越过凶徒的肩膀,投向棚外那片荒凉的乱葬岗深处。蒿草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点一闪而逝。是错觉?还是…那老阿婆口中“白得像鬼”的赶车人,正在暗处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杀机,如同这乱葬岗上盘旋不去的寒鸦,在破败的窝棚里凝固。武玥的血,一滴一滴,砸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