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雪原孤狼

寒夜的风卷着雪粒子,在张小满耳际刮出尖锐的哨音。

他裹紧青鸢给的黑色短褂,棉絮从袖口破洞处钻出,像团冻硬的云。

怀表贴在胸口,金属壳硌得皮肤生疼——这是他从奉天城出来的第七夜,地图在怀里被体温焐得发软,上面的红圈正指向鹰嘴崖方向。

雪面反射着月光,白得刺眼。

他的靴底结了层冰壳,每走一步都发出“咔”的脆响。

睫毛早被哈气冻成冰碴,眨一下就扎得眼眶发酸。

前半夜他在老榆树下扒开半人深的雪,挖出个仅容蜷身的雪洞,枯枝垫了三层,干草塞在脖颈和腰后——黑狼临终前咳着血说“活着才有希望”,此刻这句话像团火,在他喉咙里烧得发烫。

“得睡。”他蜷成虾米状,用短褂下摆裹住冻麻的脚。

雪洞外的风突然大了,老榆树的枝桠砸在洞顶,雪屑簌簌落进衣领。

他闭眼前最后一眼,看见怀表表面蒙了层白霜,指针停在十点一刻——那是爹倒在雪地里的时辰。

天刚蒙蒙亮,张小满的鼻尖先触到冷意。

他掀开结霜的干草帘,雪洞外的平地上,一串新鲜的脚印正往东南方延伸。

鞋印前深后浅,像是穿了双露脚趾的破鞋,步幅比成人小半掌——不,不对,他蹲下身,指尖拂过雪面。

鞋印边缘有冰碴刮擦的痕迹,是有人刻意用树枝扫过,想掩盖真实大小。

他摸了摸怀里的短刀,沿着脚印走了半里地。

林子里突然飘来烟火气,混着松脂的焦香。

转过两棵被雷劈断的白桦,一座用桦树皮苫顶的猎屋出现在眼前,烟囱里正往外冒淡青色的烟。

“谁?”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半张布满冻疮的脸。

老人须发皆白,像落了层初雪,左眼角有道旧疤,从眉骨斜贯到下颌,“小崽子,大冷天的不在屯子里猫冬?”

张小满后退半步,后腰抵上树桩。

他看见老人手里攥着杆锈迹斑斑的猎枪,枪口垂着,没对准自己。

“我...逃难的。”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惊了——这是他离开奉天城后,第一次开口说完整的句子。

老人眯起眼,上下打量他。

破棉袄袖口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根柴,脸冻得通红,鼻尖还挂着没擦净的雪水。

“进来。”他用枪管戳了戳门,转身往里走,皮靴在雪地上踩出“咯吱”声。

猎屋里比外头暖和些,火塘烧着松枝,劈啪炸出火星。

老人蹲在火边拨弄陶罐,罐里飘出玉米糊糊的甜香。

“我姓孙,老屯子都叫我老孙头。”他递过个缺了口的粗瓷碗,“喝,热乎的。”

张小满捧着碗,手指被烫得一缩。

玉米糊糊烫得他舌尖发麻,却比任何东西都实在。

“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他盯着老人腰间的火镰套,铜饰磨得发亮,“这林子狼多。”

“狼?”老孙头笑了,眼角的疤跟着抖,“民国六年我在长白山打熊瞎子,那才叫狼。”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弯着腰捶胸口,“现在啊,狼都穿皮靴了,扛三八大盖儿。”

张小满的手顿在碗沿。

他想起奉天城破那晚,日军的皮靴踏碎了青石板,爹的木匠铺前淌了半条街的血。

“我要去鹰嘴崖。”他说,声音轻得像火塘里的灰烬,“找...找个朋友。”

老孙头突然停下咳嗽。

他盯着张小满胸前鼓起的形状,那是怀表的轮廓。

“鹰嘴崖?”他摸出烟袋锅,往火上凑了凑,“那地儿崖底有个洞,能藏百八十号人。”火星在烟锅里明灭,“你小子,倒像当年的我。”

接下来的三天,老孙头成了活的生存指南。

他教张小满用松针分辨方向——松针密的一面是南;在雪壳子薄的地方挖,下头准有没被雪埋住的野莓根;搭避寒窝棚要选背风的山坳,雪块得码成弧形,风才兜不住。

“看见没?”老孙头用火镰敲出火星,干苔藓“呼”地窜起蓝火苗,“这玩意儿比命还金贵,湿了就揣怀里焐着,别学那些愣头青拿嘴吹。”

张小满学得极快。

他能在半柱香时间里堆出三面雪墙,用松枝编门帘;能仅凭雪地上的爪印,判断出这是昨夜路过的狐狸还是山猫。

老孙头蹲在边上抽烟,看他用冰锥在雪墙上凿透气孔,突然说:“你爹教过你使家伙?”

“我爹是木匠。”张小满的手顿了顿,“他教我刨木头要顺着木纹,锯板子得屏住气。”他摸了摸怀表,金属壳在掌心凉得刺骨,“后来...后来他教不了了。”

老孙头没接话。他望着远处被雪覆盖的山林,喉结动了动。

第四天晌午,两人正沿着山涧走。

山涧结了层薄冰,下头的水还在“叮咚”响。

突然,林子里传来脚步声。

“谁?”老孙头抄起猎枪,枪口指向声源。

穿灰布袄的男人从树后转出来,左脸有道蜈蚣似的疤,从耳根一直爬到嘴角。

“两位大哥,行行好。”他哈着白气,手在怀里乱摸,“我三天没吃东西了,给口...”

他的话没说完。

张小满看见他的目光扫过自己胸口——那里,怀表的轮廓在短褂下若隐若现。

“疤哥是吧?”老孙头把猎枪往地上一杵,“这林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打哪来的?”

“我...我从靠山屯来。”疤脸的手指抠着袄襟,“鬼子烧了屯子,我跑出来的。”他突然踉跄两步,扶住旁边的树,“哎呦,我腿肚子转筋了...”

张小满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昨夜宿营时,雪地上多了串不属于他和老孙头的脚印,比成人的小半寸——是疤脸故意用破布裹了脚,想混淆痕迹。

当夜,两人在背风的岩缝下扎营。

张小满假装睡熟,听着身后的响动。

后半夜,风突然停了,雪粒子打在岩缝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他感觉有影子凑近,立刻翻身滚进预先挖好的雪坑里——那是他下午用冰锥在岩缝右侧挖的,深半尺,底下插了六根磨尖的冰锥。

“噗通”一声,重物坠地。

疤脸的惨叫刺破夜色:“我的腿!我的腿!”他在雪地里挣扎,左腿上插着根冰锥,血珠渗出来,转眼就冻成红冰。

张小满从雪坑里钻出来,手里握着老孙头教他削的木矛。

“你要怀表?”他逼近两步,木矛尖抵在疤脸喉结上,“那是我爹的命。”

疤脸的脸扭曲成一团,“小崽子...你敢杀我?”

“我敢。”张小满的声音像冰锥尖,“但我要你滚。”他踢了踢旁边的绊索——那是用松枝编的,白天就缠在岩缝左侧的矮树上,“再敢跟着,下次冰锥就扎进你心口。”

疤脸连滚带爬往山下跑,雪地上拖出条血痕。

他跌进山涧的冰裂缝时,发出最后一声闷哼,随后是冰层碎裂的“咔嚓”声。

张小满站在岩缝上往下看,月光照在冰面上,只看得见个不断扩大的黑洞。

“够狠。”老孙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老人靠在岩缝上,手里的猎枪没放下,“但记住,狠要留给该狠的人。”

张小满回头,看见老人眼里有团火,像极了青鸢说“山田一郎的脑袋要挂在城楼上”时的光。

第五日,暴风雪毫无征兆地来了。

风卷着雪片,能见度不到三步。

老孙头拽着张小满的衣袖喊:“往南!山坳里有户人家!”两人跌跌撞撞跑了半里地,终于看见半山腰的茅屋,窗纸上透着昏黄的光。

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鬓角沾着雪,手里还攥着补了一半的袜子。

“快进来!”她惊呼着把两人拉进屋,“这鬼天气,再晚半小时就得冻成冰砣!”

屋里暖烘烘的,土炕烧得发烫。

妇人往灶里添了把柴,陶罐里的萝卜汤“咕嘟咕嘟”响。

“我姓赵,男人走得早。”她盛了两碗汤,推到张小满面前,“孩子,你这手...”

张小满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背裂了好几道血口,血珠渗出来,在汤碗热气里泛着淡红。

赵大娘摸出个布包,倒出半瓶羊油:“抹上,防冻。”她又翻出件旧棉袄,“你那短褂太薄,换这个。”

那是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袄,领口里绣着朵小梅花。

张小满套上时,闻到股淡淡的皂角香。

他捧着汤碗,热气熏得眼眶发酸。

这是他自爹娘死后,第一次离温暖这么近。

“孩子,别怕。”赵大娘坐在炕沿补袜子,针脚密得像蚂蚁排队,“有人的地方就有光。”她抬头时,眼里有泪在转,“我男人走那年,也是这么冷的天...可日子总得往前过。”

张小满低头喝汤,眼泪掉进碗里,荡起小涟漪。

他摸了摸胸前的怀表,爹的脸突然清晰起来——那天早晨,爹给他擦怀表时说:“等小满长大,爹带你去看冰灯。”

后半夜,他蜷在热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声。

赵大娘的鼾声轻得像猫,老孙头在另一头翻了个身,发出含糊的梦呓。

他突然觉得,这样的夜,或许该多有几个。

第六日清晨,太阳刚爬上东山头。

张小满在灶前烧火,突然听见外头“扑通”一声。

他跑出去,看见老孙头跪在雪地里,手捂着胸口,脸白得像张纸。

“老孙头!”他扑过去,扶起老人。

老孙头的嘴唇乌紫,手指抖得厉害,指着怀里的布包:“火镰...给你。匕首...防身。”他的呼吸越来越弱,“那洞...鹰嘴崖的洞...你要找的人...在里头。”

“老孙头!”张小满摇晃着他的肩膀,“你别睡!我带你回赵大娘家!我...”

老人的头慢慢垂下去,眼睛还半睁着,像在看远处的山林。

张小满摸了摸他的脖颈,冷得像块冰。

他用雪和石头给老孙头堆了座坟,插了根松枝当墓碑。

赵大娘站在边上抹眼泪,往坟前撒了把玉米。

“他是好人。”她说,“好人该有个好去处。”

张小满把老孙头的火镰和匕首收进怀里。

火镰套上的铜饰硌着他的肚皮,像句没说出口的话。

他对着坟头磕了三个头,转身往鹰嘴崖方向走。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他却觉得没那么疼了。

走了半里地,他突然想起什么。

转身跑回坟前,轻轻掰开老孙头攥紧的右手——掌心里有个布袋子,结得死紧。

他解开绳结,一枚铜牌掉出来,在雪地上闪着暗黄的光。

铜牌背面刻着只鹰,和他怀表背面的印记一模一样。

张小满蹲下身,捡起铜牌。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两枚鹰徽上。

他突然明白,老孙头说“像当年的我”时,眼里的光是什么——那是团烧了二十年、三十年,永远不会灭的火。

他把铜牌和怀表一起揣进怀里。

金属贴着皮肤,烫得他心口发疼。

远处,鹰嘴崖的轮廓在雪雾中若隐若现,像头蹲伏的野兽。

张小满裹紧赵大娘给的旧棉袄,迎着风继续走。

这一次,他的脚印比三天前深了,也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