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酸儒闻香至,记账换羹汤

卤味的余香如同看不见的丝线,在暮色渐浓的陋巷里缠绵。

翠花婶捧着那罐宝贝似的小瓦罐,一路走得脚下生风,那勾魂的香气更是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刚走到自家院门口,就撞见了隔壁正坐在门槛上、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摇头晃脑读着一本破旧书卷的邻居——柳文清。

柳文清约莫三十出头,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肘部还打着补丁的青色长衫,浆洗得倒是干净。头发用一根木簪勉强束着,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清癯的脸颊旁。他眉宇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高和一丝挥之不去的郁郁不得志,此刻正沉浸在书卷中,嘴里还念念有词:“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哟,柳秀才,还用功呢?”翠花婶的大嗓门打破了傍晚的宁静,也打断了柳文清的“之乎者也”。

柳文清被打断,有些不悦地抬起头,刚想皱眉,一股浓烈醇厚、前所未闻的肉香猛地钻进了他的鼻腔。这香气霸道而温暖,带着酱卤的咸鲜和油脂的丰腴,瞬间冲散了他腹中的饥火和满脑子的圣贤文章。

“唔?”柳文清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目光立刻锁定了翠花婶怀里那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小瓦罐,“翠花婶,你这罐子里…是何珍馐?香气竟如此…如此馥郁醇厚?”他努力维持着读书人的矜持,但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眼神里的渴望藏都藏不住。

翠花婶一看他这模样,得意地笑了,故意把瓦罐口掀开一条缝,让那诱人的香气更加汹涌地逸散出来:“嘿嘿,柳秀才,鼻子够灵的啊!这可是好东西!河边新来的那个小满师傅的手艺!卤的猪下水!香吧?”

“猪…猪下水?”柳文清脸上的矜持瞬间碎裂,露出难以置信的错愕和一丝本能的嫌弃,“那等污秽之物…岂能…岂能…”他想说“岂能登大雅之堂”,可那钻心蚀骨的香气却让他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肚子还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在寂静的傍晚格外响亮。

翠花婶笑得更大声了:“污秽?柳秀才,你可别瞧不起这下水!到了人家小满师傅手里,那就是龙肝凤髓都比不上的美味!不信你闻闻这味儿!比你那清水煮菜帮子强不强?”她把瓦罐又往前送了送。

那浓郁的香气简直像长了脚,直往柳文清的鼻孔里钻。他挣扎着,圣贤书的教诲和肠胃的本能在激烈交战。清高告诉他应该拂袖而去,可那香气…实在太过诱人!他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沾过荤腥了,每日不是清水煮菜就是粗粮饼子,嘴里淡得出鸟来。

“咕咚…”又是一声清晰的吞咽。

翠花婶看火候差不多了,收起玩笑,正色道:“柳秀才,不是婶子说你。读书考功名是大事,可也得把肚子填饱不是?你看你这脸,都饿得发绿了!人家小满师傅和阿福就住河边那破棚子,人好心善,手艺更是没得说!这卤味,婶子尝了,绝了!真真是好东西!你要抹不开面子,就说是婶子让你去尝尝鲜的!一文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她撂下话,不再理会陷入天人交战的酸秀才,哼着小曲推门进了自家院子,留下更加浓郁的卤香在门口盘旋。

柳文清呆立在门槛上,手里那本圣贤书仿佛有千斤重。暮色四合,巷子里昏暗下来。腹中的饥饿感在香气的催化下如同潮水般汹涌,一浪高过一浪。他低头看着书页上模糊的字迹,又抬头望了望河边破棚子隐约透出的微弱灶火光,最终,读书人的清高在五脏庙的强烈抗议下,节节败退。

“食…食色性也…圣人也需果腹…”他喃喃自语,像是在为自己找台阶下。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合上书本,整了整洗得发白的衣襟,努力挺直了清瘦的脊梁,脚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朝着河边那缕温暖的炊烟和勾魂的卤香走去。

破窝棚里,林小满和阿福刚吃完热乎乎的卤下水拌炊饼,浑身暖洋洋的,正满足地收拾着碗筷。灶里的余烬散发着最后一点温暖,陶罐里的卤汤已经不多,但香气依旧在棚内萦绕。

“笃笃笃。”敲门,也就是敲草席声再次响起,比翠花婶的力道要轻些,带着点迟疑。

“谁啊?”阿福扬声问道。

“呃…咳咳…”门外传来一声刻意的清嗓声,接着是一个努力维持着斯文却难掩窘迫的男声,“在下…巷口柳文清,闻…闻得此间有异香…特…特来…叨扰…”

柳文清?柳秀才?林小满和阿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这位可是巷子里出了名的清高读书人,整日里捧着圣贤书,走路目不斜视,和他们这些苦力、流民向来没什么交集。他竟然也被卤味引来了?

阿福赶紧拨开草席。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柳文清。昏暗的光线下,他努力维持着读书人的仪态,背挺得笔直,但微微发红的脸颊和闪烁的眼神泄露了他的不自在。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简陋的窝棚,掠过阿福,最终落在林小满身上,尤其是在林小满那身格格不入的睡衣上停顿了一瞬,闪过一丝错愕。

“原来是柳秀才,快请进。”林小满起身相迎,语气平和。

柳文清有些局促地拱了拱手,迈步进来。窝棚里浓郁的卤肉香气让他精神一振,肚子又不受控制地“咕噜”了一声,他顿时窘得耳根都红了,连忙掩饰性地咳嗽两声:“咳…这个…听闻林兄…呃…林小哥,厨艺…颇为不凡?翠花婶…极力推荐…”他词穷了,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灶上那口散发着余香的陶罐。

林小满心中了然,笑道:“柳秀才谬赞了。就是点粗鄙吃食,上不得台面。秀才不嫌弃的话,坐下尝尝?”他指了指灶边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块。

“这…这如何使得…”柳文清下意识地想拒绝,可那香气实在缠人,脚步却像生了根,挪不动半分。阿福已经麻利地搬过石块。

林小满也不多话,拿起树枝,从罐底捞出最后几块炖得极其软烂入味、几乎入口即化的卤肥肠和猪肚,又小心地将罐底浓稠醇厚的卤汁舀出浅浅一小碗,放在一片干净的大叶子上,递到柳文清面前。

那深褐油亮的色泽,那扑鼻的浓香,近在咫尺!柳文清所有的矜持和推拒在瞬间土崩瓦解。他咽了口唾沫,再也顾不得什么读书人的体面,拿起阿福递过来的简易木筷,夹起一小块颤巍巍的卤肥肠,吹了吹,送入口中。

软!糯!香!咸鲜浓郁的酱汁包裹着丰腴的脂肪,在口中温柔地化开,带来无与伦比的满足感。那一点若有若无的奇异辛香,恰到好处地解腻提味,将味觉体验推向极致。没有一丝一毫预想中的腥臊,只有纯粹而温暖的肉食享受!这滋味…这滋味…柳文清闭上了眼睛,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家境尚可时偶尔尝过的珍馐美味,不,甚至比那更温暖,更抚慰人心!

他顾不上说话,又夹起一块厚实的猪肚,送入口中。弹韧的口感,更加集中的鲜味,让他忍不住细细咀嚼,脸上露出了近乎虔诚的享受表情。最后,他端起那浅浅的卤汁碗,小心地抿了一口。浓稠的汤汁滑过喉咙,咸鲜、醇厚、温暖,带着食材所有的精华,如同一股暖流,熨帖了他冰冷饥饿的肠胃,也熨平了他满腹的酸楚和不得志。

一碗见底,叶子上的卤味也吃了个干净。柳文清放下碗筷,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红晕。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再睁开眼时,看向林小满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情感——震惊、满足、感激,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赧然。

“林…林小哥…”柳文清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回一点读书人的腔调,“此物…此物虽为庖厨小道,然…然滋味之醇厚,竟…竟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令在下…叹为观止!”他搜肠刮肚地想用文雅点的词来表达自己的震撼和满足,却显得有些笨拙。

林小满笑着摆摆手:“秀才喜欢就好。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能入口就成。”

柳文清却正色道:“不然!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能将这…这…”他卡了一下,似乎觉得说“猪下水”有辱斯文,含糊带过,“…整治得如此美味,便是大本事!绝非小道!”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声音也低了下去,“只是…只是在下囊中羞涩…今日出门仓促…身无分文…这…这…”他窘迫得说不下去了。吃了人家的东西,却没钱付账,这对自诩清高的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林小满看着这位饿得面有菜色、却还要努力维持读书人体面的酸秀才,心中了然。他本就没指望收钱,正想开口说“秀才不必介怀”,脑中却灵光一闪。

“柳秀才,”林小满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指了指窝棚角落那堆散落的铜钱和记录着简单收支的木炭痕迹,“你看,我和阿福兄弟弄这点小营生,每日进进出出,虽是小钱,却也杂乱。我们两个都是粗人,记账算数实在头疼。秀才您是读书人,学问大,不知…能否请您帮个忙,给我们这摊子记记账?也不用太复杂,每日收了多少,花了多少,买些什么,记个明白就成。至于这碗卤味…就当是请秀才润笔的酬劳了,您看如何?”

记账?

柳文清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林小满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帮人记账?这…这似乎有点…有辱斯文?可…对方的态度如此诚恳,而且,这确实是他力所能及的事情。更重要的是,这等于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一个既能弥补这顿饭钱,又不至于让他难堪的体面方式!甚至…以后或许还能再吃到这惊为天人的卤味?

“记账…小事一桩!”柳文清几乎没怎么犹豫,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种“学以致用”的光彩,仿佛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圣人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然治生之道,账目清明亦是根本!林小哥放心,此事包在柳某身上!”他一口应下,生怕林小满反悔。

“太好了!那就麻烦柳秀才了!”林小满笑着拱手。阿福也在一旁憨憨地笑。

柳文清环顾简陋的窝棚,目光落在灶坑边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也就是林小满的操作台上:“纸笔…呃,石板炭笔亦可!烦请取来!”他已然进入了“账房先生”的角色。

林小满递过烧剩的木炭条。柳文清撩起长衫下摆,端端正正地在石板前蹲下,窝棚里没凳子,神情肃穆,仿佛不是在记账,而是在书写传世文章。

他握着炭条,沉吟片刻,在石板上方郑重其事地写下几个端正,但在石板上显得歪扭的繁体字:

“满记河沿小摊收支簿”

然后,在下方开始记录:

“雍和十七年,三月初九,晴。

入项:售卤下水羹汤三碗,得铜钱六文。(老张头、王二、李四各一碗)

售油渣两捧,得铜钱四文。(赵五、孙六各一捧)

出项:购猪板油一副、杂骨三根、猪下水一副,费铜钱三文。(肉市孙屠处购得)

购豆酱一小坨,费铜钱两文。(杂货刘处购得)

购粗盐半两,费铜钱三文。(盐摊吴老处购得)

购大炊饼五个,费铜钱五文。(炊饼张处购得)

结余:铜钱十七文。(昨日结余二十三文,今日收支相抵,存十七文)”

他写得一丝不苟,字迹工整,以炭笔在石板上的表现来说,还加上了日期、天气,甚至标注了交易对象。只是那文绉绉的措辞——“入项”、“出项”、“费铜钱”、“购得”、“结余”——看得旁边的阿福直挠头,一脸茫然。

林小满凑过去一看,也是哭笑不得。这记账记得…也太有文化了!不过,总算条理清晰,数目清楚。他指着“结余十七文”那行字,对柳文清竖起大拇指:“秀才好字!好账!清楚!太清楚了!”

柳文清得了夸奖,脸上露出一丝矜持的得意,将炭笔一放,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林小哥日后若有账目疑难,尽管来问。”他顿了顿,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口空了的陶罐,喉结微动,终究还是没好意思开口问明天还有没有。

林小满看在眼里,心中暗笑,开口道:“秀才,这账以后就劳烦您每日过来记一下。我们这小摊子刚开始,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酬劳,若是不嫌弃,以后您过来记账,管您一顿饭食,如何?”

“当真?!”柳文清眼睛瞬间亮了,强行压住心头的狂喜,努力维持着读书人的体面,拱手道,“如此…如此便叨扰了!林小哥高义,柳某…铭记于心!”他感觉自己今天真是撞了大运!不仅吃到了毕生难忘的美味,还找到了一个既能维持体面、又能解决温饱的差事!这破棚子里的烟火气,此刻在他眼中,简直比圣贤书还要温暖几分!

夜色彻底笼罩了河边的破窝棚。灶火已熄,但棚内弥漫的卤香和新添的墨香交织在一起。林小满、阿福,还有新加入的账房先生柳文清,三个身份背景迥异的人,在这方陋室之中,因为这锅卤味,奇特地联结在了一起。那本写在石板上的“满记河沿小摊收支簿”,成了这间未来“有间小馆”的第一块基石。而“管账先生换饭”的规矩,也在这弥漫的香气中,悄然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