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场内依旧静默无声之际,潘汝祯忽然站了起来,神色一凝,步伐稳重地走向堂中央。
“职下有事需禀。”
“李观政所言,皆是职下所赞同之处。”
“沈阳,诚然是后金所指之目标,当前所急需防守之地,不容有失。”
“然开原同样为河东之根本,二者皆为重中之重,皆不可偏废。”
“诚如李观政所论,职下亦有同感,开原之守,确需一位老成稳重之大将亲自驻守,方能在当前复杂局势下,确保此地不失。”
“其一,此将领需具备北关诸夷中的威望,足以震慑叶赫部,使其不得作乱。”
“其二,此将领还需在辽东大地上有足够威望,能迅速稳固民心,收拾残兵,重振士气。”
“其三,此将领必须熟悉建虏之兵力,曾与之交战,有深刻了解,方能洞悉敌我强弱。”
“职下以为,唯有具备此三项条件者,方可安守开原。”
当潘汝祯将这三点论述完毕,堂中诸人脑海中几乎同时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不得不说,潘汝祯的高明之处,便在于他巧妙地引导了在座众人的思路,间接的将众人的思路引导到了相同一处。
潘汝祯的目光不经意地扫向李奇珍,此时李司谏好不容易恢复的平静面容,又开始微微泛红,显然内心波澜又起。
潘汝祯心中一动,觉得到了安抚李奇珍的时机——不然再这样下去,李司谏非得有病不可。
“职下方才听李观政言及,辽东总兵李如柏有功于朝廷。”
“对此,职下不敢苟同。”
“在职下看来,李如柏此番辽左之役,顶多不过勉强无罪而已,却断断不能言其有功。”
“反而有责在身。”
“辽左之役,诸将皆有责任,李如柏自不能独善其身。”
“因此,职下以为,李如柏非但无功,反当受责!”
话音未落,堂上已有一人按捺不住,几乎是腾然起身,激动得脸色通红,手舞足蹈,连声应和:
“对,对,对对!”
“李如柏当受处罚!潘司谏此言,极是!”
此人情绪激昂,显然是积愤已久,今日借潘汝祯之言,正好发泄一番。
潘汝祯神色自若,微微颔首,算是给了对方一个交待,旋即收束言语,继续沉声道:
“正因如此,职下以为——”
“待山海总兵柴国柱移防沈阳之后,当即将李如柏降一级留用。”
“命其戴责立功,移镇开原。”
“李如柏虽然有责,但却是目前最适合统兵开原的将领。”
“那就让他统领马林残兵,坐镇守御。”
“守住开原,乃其唯一之职责。”
“若能守住,则将功赎责。”
“若失守——则追溯既往,一并论罪,数罪并罚,逮罪入刑!”
李奇珍刚刚被潘汝祯安抚之后,再一次激动的站了起来。
“潘司谏所言甚是,逮罪入刑!逮起来!”
居然有浙党支持自己,虽然不是有罪而是有责,但至少比有功好上太多!
李奇珍连连赞叹,这潘司谏是实在人,绝不和其他朋党一样,只会党同伐异,潘司谏乃大才!
堂上的黄嘉善皱了皱眉头,呵斥道:“李司谏注意体统,还不坐下?!”
此时,潘汝祯微微一顿,缓缓抬眼,看了一眼堂中的李伯弢。
心中暗自感叹,这个好侄儿方才那一番言语,关于省钱节用之策,倒是无意中点醒了自己。
——如今在这兵部堂上,什么最能打动人心?
无非是两个字:钱粮。
潘汝祯觉得,这可能是最重要说服兵部的一点。
思忖片刻,他心中已有了主意,继续开口:
“李如柏移镇开原,其实还有一项更大的好处。”
“大好处?”堂上黄嘉善大司马忍不住微皱眉头,心中暗自琢磨:自家怎么没瞧出来?
潘汝祯轻轻一笑,语气淡然,却带着一丝笃定:
“兵部只需下一道死命令,让李如柏率领一万残兵固守开原。”
“而身为主帅的他,必定不敢有丝毫懈怠,反而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竭尽所能。”
他顿了顿,扫视一圈,见堂上众人听得认真,又道:
“以职下看来,李如柏若要求万全之策,手中的这一万残兵固然是倚仗。”
“但,他心知肚明,若只凭这一万人,一旦建虏强攻,万一局势险恶之下,恐怕难以久持。”
“此时此刻,他身为一镇大帅,会如何自处?”
黄嘉善下意识接了一句:“如何?”
潘汝祯微微颔首,缓缓吐出几个字:
“他必然会想方设法,调集自家家丁,随同赶赴开原。”
在历史上,当李如柏被朝廷撤职,回京待罪之后,他老家铁岭的子弟亲戚们,几乎一个不剩,统统随他一同回京。
用当时的话来说,那叫一个“铁岭为之一空”!
可见李如柏早已心中有数:他这一走,铁岭是肯定守不住了!
这也是之后,即便派李如桢成为辽东总兵,也没起到作用的因素之一,因为李家在辽东已经搬空了!
当然,这些情况,眼下的潘汝祯自然是不知道的,但他也算歪打正着——
如今这李家,在辽东尤其是铁岭一带,确实还有不少靠私饷养着的家丁、旧部。
所以,若能借此机会,迫其扩充至一千军马,这便相当于,半年内为兵部白白节省了一万两银子的军费!
兵部不但省下钱粮,还能凭空多得一千精壮家丁,充实守备——这战力要远远强于那一万残兵,岂不是一桩天大的美事?
潘汝祯这般洋洋洒洒、从容陈说下来,大堂之上众人已然听得目瞪口呆,心下俱是震撼不已。
这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只觉此人不愧是朝中利刃、言官悍将,连兵部诸公也被算计得服服帖帖。
堂中众人交换了几次眼色,不少人心头泛起寒意。
——潘汝祯这人,实在是可怕。
但偏偏他言之成理,处处合理,又皆为朝廷计议,叫人无可挑剔。
潘汝祯思忖了一下,觉得还是未有尽兴,于是再次说道:
“此外,职下以为,朝廷对于待罪武将,历来都有旧例。”
“凡此类人等,欲求减责、免罪,莫不需以赎买为先。”
“或捐资粮草,或招募士卒,或购买战马——皆属常法。”
“李如柏此番移镇开原,若能自行召募家丁,随同赴任驻守,此举,便可视作‘赎买减责’。”
“如此一来,既合乎旧例,又可节省朝廷钱粮,更可加固边防,实为一举数得。”
李伯弢立在一旁,听得暗自称奇,只觉心中佩服到了极点。
果然还是自家这位叔叔,才是真正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自己想得周道多了。
李伯弢抬眼看向中堂,只见三位司马相继点头,神色间已是颇为认可。
这潘汝祯最后的一番言辞,的确打动了兵部三位大当家。
无他,实在是太合兵部的胃口了。